1706226206
清初之遗民与贰臣 读万寿祺《野果山禽图轴》——兼论清初钱谦益朱彝尊于江浙之交游
1706226207
1706226208
《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第四册《上海博物馆》卷，有题作《山鸟》之水墨画一幅（沪1 —2379）。[1]画者不留一字一印，但有钱谦益（受之、牧斋，1582—1664）及朱彝尊（竹垞，1629—1709）手题。画乃苏州顾氏过云楼旧藏，经楼主顾麟士（鹤逸、谭一），著录于《过云楼书画记·续记》，题作《万年少野果山禽图轴》（以下简称《野果山禽图轴》）。1998年出版之《上海博物馆藏历代花鸟精品集》亦收此图，则恢复《过云楼》著录原名。《野果山禽图轴》为纸本，水墨，纵74.5cm，横41.8cm。[2]过云楼主人顾麟士描述图上所见有云：
1706226209
1706226210
此写萑苇渒渒，螳螂垂翅不飞，冯于败芦，将丧栖托，或以自况邪？石后野树，叶且尽矣，微存硕果，一鸟敛翮下视，不作长鸣远飞之态。[3]
1706226211
1706226212
从画之尺寸、构图、内容来看，此乃画者不经意所作之小品一幅而已。然是轴所包涵之历史意义，则似非尺寸足以衡量。一者，图乃万寿祺（年少，1603—1652）于明亡后所作。年少以抗清著名[4]，然画上题字之钱谦益，于乙酉年清人兵临南京城下时，群同其同党官僚，出城迎降，后且北上出仕新朝。当时被称作“蒙面灌浆之不肖人”[5]。牧斋不数年又密谋抗清，其事近得陈寅恪为发其覆。自是对牧斋公平之论，似应为先降清、后反清。与后来题字之朱彝尊恰好相反：盖竹垞浙江秀水前明故相之后，早岁抗清，事不成，游幕于大江南北。南至粤，东至鲁，西北至云中。年五十，应荐赴博学鸿词科，授翰林院编修，乃康熙朝之一名臣。[6]
1706226213
1706226214
夫一幅朱明遗民所画之小品，先后得在清初政局翻云覆雨之钱牧斋及朱竹垞题字其上。年少此图，遂将明末清初士人所可作之政治抉择浓缩而尽包涵为一矣！与彼之严分“楚河汉界”力持“汉贼不两立”者，大异其趣。历史之反讽，尚有逾于此者耶？
1706226215
1706226216
诚如下文所述，《野果山禽图轴》最早现身于苏州周葵斋中，时在顺治十一年（1654）秋，上距年少身殁未及三春。周葵字子丹，长洲人，有弟名荃，乃牧斋门人，值牧斋过吴门，乃出示此图；牧斋欣然题字于画右上侧。后此四十余载，图由吴中辗转入浙，竹垞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得观画海宁马思赞家，并题字于画之左上侧。下及清季，此画复由浙返吴门，为过云楼所藏，楼主顾麟士及其后人多有题跋。迨新中国成立，过云楼藏品全归上海博物馆，年少此图由是得传诸永久。
1706226217
1706226218
本文先考述题画者与藏主之关系，进而重构明清间钱、朱于江浙之交游网络，盖估量先后所及诸人多有获观此画者焉。简言之，牧斋部分，起崇祯末年讫康熙初元；相关人物有周葵周荃兄弟、钱曾、钱陆灿、徐波、木陈道忞、继起弘储、苍雪读彻、熊开元、冒襄、邓旭等。竹垞部分，尽康熙一朝；所涉者查慎行查嗣瑮兄弟、陆嘉淑、黄宗羲黄宗炎兄弟、马思赞及妻查惜、杨雍建及子中讷、清廷重臣明珠及子揆叙等。至顾麟士之著录，所倚者仅《过云楼书画记·续记》中所收。笔者至今无缘得见原作，故上及《上海博物馆藏历代花鸟精品集》说明中所载有关沈同樾及其他顾家子弟之资料，遂亦未得过目为憾耳。
1706226219
1706226220
一、钱谦益手题
1706226221
1706226222
牧斋手题《野果山禽图轴》云：
1706226223
1706226224
万年少孝廉，隽才绝世。每见写生，皆度越古人。此幅韵趣生动，真化工也。甲午秋日，舟过虎丘至于邻藿斋中手题。虞山叟钱谦益（朱文方印“钱氏谦益”）。[7]
1706226225
1706226226
甲午合顺治十一年（1654），牧斋时年七十三。《年谱》记牧斋是年及后一载均访吴门。[8]《有学集》卷五有《虎丘舟中为张五稚昭题扇得绝句八首》诗，系甲午[9]，与手题中“甲午秋日，舟过虎丘”云云，如合符契。末署“邻藿斋”，知轴为邻藿所藏。邻藿即上及之周葵。年少此图为吴中人所得，自与年少累访其地有关。盖年少累过吴门，且曾置产其地。[10]故明亡前后，或短留，或长住，俱详年谱。《野果山禽图轴》或即其侨吴中时之作。
1706226227
1706226228
周葵与牧斋早有过从。崇祯十四年（1641）夏，牧斋柳如是来归，牧斋撰《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喜而有述四首》，和者十八人，得诗三十二首，与原唱均收入《东山酬和集》[11]；邻藿与下文所及之徐波，均有和作。
1706226229
1706226230
牧斋族曾孙钱曾（遵王，1629—1701）亦与邻藿相善。邻藿移居苏州凫溪，遵王过访，邻藿为撰《立夏日喜遵王见过》诗。遵王答诗，题作《周邻藿移居凫溪，扁舟过访，赋诗见赠，依韵和之。是日立夏，晚携尊同饮二丘堂，追思徐元叹，并话当代词人》，二诗均见遵王《判春集》。邻藿不见有集行世。今录其赠遵王诗云：
1706226231
1706226232
衔碧灯花待五更，隔林钟鼓报新晴。故人远道扁舟至，昨夜残春卷幔行。柳絮飘零粘素发，树荫匼匝长初莺。与君共话居山意，辟世从来并辟名。[12]
1706226233
1706226234
“隔林钟鼓报新晴”句中之“钟鼓”，当来自周家邻近之白椎庵。遵王题中所及之徐元叹，名波（1590—1663）[13]，晚年居苏州天池落木庵[14]，与中峰苍雪读彻（1588—1656）[15]、灵岩继起弘储（1605—1672）[16]及钱牧斋、毛子晋等往来频繁。康熙年间刻成之《宗统编年》顺治丙申十三年（1656）条：
1706226235
1706226236
秋。中峰读彻苍雪法师寂。……落木庵主徐元叹波、灵岩退翁储和尚，晚年俱相往来。储住灵岩。每岁二三月间，草花满田野，八九月间，白雁青枫天气，一竹舆由中峰而天池，饭于落木庵。……虞山毛隐湖居士晋，及宗伯红豆蒙叟，皆善彻。彻将寂，以山茧袍及诗文集，属晋行世。[17]
1706226237
1706226238
遵王诗题中所及“二丘堂”，邻藿堂名；“追思徐元叹”知时在康熙二年（1663）徐波下世后。至牧斋、子晋、徐波、苍雪、弘储等人之往还，见诸人集中。不赘。
1706226239
1706226240
今所欲指出者：元叹《天池落木庵存诗》有作于顺治二年（1645）《深冬送周邻藿赴开封并寄同行令弟太守（时河决已四年）》题，与年少此画至为相关。[18]题所及“令弟太守”指葵弟荃。太守，在清即知府，官四品。荃字静香，善书画而佞佛，为牧斋门客，乃最早随牧斋降清者。吴修（1724—1867）《昭代名人尺赎小传》卷四《周荃》条：
1706226241
1706226242
字静香，号花溪老人，长洲人。大兵南下，荃首先向道，以功授开封府，迁[襄阳]观察。善山水花鸟。用齐楚观察印。[19]
1706226243
1706226244
《小传》成于道光六年（1826），所记不如清初人撰述详尽。嘉定人朱子素《东堂日札》有云：
1706226245
1706226246
明怀宗殉国之次年五月初九日，南都破，弘光出走，礼部尚书钱谦益率群臣降。有周荃者，吴郡人，谦益客也；密受谦益旨，谒大清统军大帅豫王，具言吴下民风柔软，飞檄可定，无烦用兵。王大悦，即日拜官。[20]
1706226247
1706226248
“明怀宗殉国之次年”，与元叹诗题中自注“时河决已四年”，年份正合。盖河决在崇祯十五年（1642）。谈迁《国榷》记该年九月李自成决河灌开封，“水大溢城。文武吏卒各奔避，士民仅存者百无一二”[21]。后此四载，即顺治二年（1645）。是年冬，周荃北上任开封知府，邀乃兄葵同行，为参其幕府。《山东通志》则列周荃为入清后青州道第五任道台[22]，周荃当年宦星高照，任知府后不久即获升道台。周荃迁襄阳观察，在顺治五年（1648），《湖北通志》记静香是年“辟荐副使兼右参议分守荆西兵备道”[23]。徐元叹《深秋送周邻藿赴楚抚辟之襄阳》诗，纪送静香兄葵往湖北服官事。[24]周名葵而字邻藿，“葵藿”云者，典出曹植（192—232）《求存问亲戚疏》中输诚于其兄王曹丕之语：“窃自比于葵藿，若降天地之施，垂三光之明者，实在陛下。”[25]周氏兄弟俱先后异心之人无疑。其姓名皆刊落于乾隆朝所修《贰臣传》，盖“漏网之鱼”耳。前引吴修记周荃于自作翰墨，皆钤“齐楚观察印”。以官兴朝自矜，事亦鲜见！
1706226249
1706226250
静香佞佛，乃灵岩继起弘储及门。康熙初元，木陈道忞（1596—1674）与继起弘储有所谓“密云弥布”扁诤。事缘继起于顺治十八年（1661）住密云旧道场金栗[26]，改建祖堂，将旧扁“密云弥布”卸下。木陈闻之，著文声讨。继起弟子蘖庵为本师缓颊；蘖庵者，即前明朝官、因忤崇祯被杖、入清后投继起之熊开元（1598—1675）也。而木陈竟予以一掌。[27]继起不得已，遂遣静香出于木陈折冲樽俎。静香两度致书木陈，文辞委婉雅致。历时逾两载，而诤始得解。
1706226251
1706226252
熊开元与静香，同为继起弟子，木陈何故予前者一掌而甘与后者周旋？其初不得其解。及细读木陈《布水台集》，始知静香与木陈早于顺治初年间即有鱼雁往还，二人相互敬重。《布水台集》卷三十一有《复静香周观寒讳荃》札两通。[28]第一札对静香之主青州，恭维备至：
1706226253
1706226254
炎荒器乱，北地灾仍。唯青齐四境之中，赖德星高照，屡见丰季穰穰，夜户不扃矣！复轸念苍生之盲无慧目者，必欲僭大法金鎞而开凿之，非内圣外王之道备，乃厥躬何以臻此？
[
上一页 ]
[ :1.70622620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