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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说不出的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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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者:王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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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1952年生于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当代著名作家。1975年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任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长安》文学月刊编辑。1982年后从事专业创作。著有中短小说及长篇小说《商州》《浮躁》《废都》《白夜》《秦腔》《高兴》《带灯》等;亦有散文集、诗集以及文论出版。现为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副主席、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人文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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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说不出的慌张 让带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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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前燃三支香,贾平凹指间燃一支烟,香和烟总在续,屋里便烟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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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汉以降年代各异的陶罐、石佛、石狮子、石蛙、木雕的人面麒麟占了厅堂,继而踞在高处或蹲伏角落。一黑一银两只狐剩了张皮呆卧在木楼梯的扶手上,敛着神气。贾平凹笑:原有好多,都叫些女狐狸给拿走了。这屋子跃层,门开门闭马铃先响,高处有匾“上书房”,颇有些鬼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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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用家乡陕西丹凤县棣花村的方言说话,说了60年。用普通话写作,写了40多年。最早补过一次金牙时、恋爱时、成名后被邀来邀去发言时,他曾经努力学说普通话,终没有成。渐渐,他把说,渗进写,怀着野心。日常,他仍称“口笨”,唯说开说兴时,那言语中有金子在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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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了门窗,拉上窗帘,竖上“我家主人在写书勿扰”的门神,燃起香和烟,他是很能让笔代为言说的。他的笔,像是注入了他精气的女子,会孕育人和故事。这一次,娩出一位叫带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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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下去,我不爱和人打招呼。一打招呼,地方领导要接待,特别累。说话啊,照相啊,应酬啊,吃饭啊,耽误时间。我不会开车,叫朋友开。这一次(2010年春)也是,早上从西安走的,到那儿都天黑了。深山,木(没)去过,不停给她打电话,问咋个走。走了一天,最后翻过一道山梁,看她在路边一个饭店门口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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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带灯的原型,在小说中本叫“萤”。20年前在四川耀县的一座水库旁写《废都》时,贾平凹就留意过那些星星般闪烁的萤火虫,如留意着随他一同来到人世的小亲戚。荧光微而发自本身,自我照亮,这是他喜欢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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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大学毕业下乡当了干事,在乡野间常常仰望星空,怀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有一夜,她看到萤火虫青白色的光在草丛树枝间明灭,心想“它这是夜行自带了一盏小灯吗”,从此改名叫带灯——就像贾平凹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主人公一样,这带灯的魂里,有他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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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中的带灯是综治办(即维稳办)主任,终日里面对上访户和大小纠纷,却别有怀抱,三年前不知从哪儿弄来贾平凹的手机号码,给他发出第一条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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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她是个业余作者,就复了信。她却接二连三地发信来。要是平常,我也要烦了。但她的短信写得好得很,我竟有点盼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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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手机里存着现实中带灯发来的许多短信,他用家乡话缓缓诵读,品咂其中之味:一早,带灯做完一两件事,带些吃的到河滩看书。像小鸡啄米一样吃完两块钱的瓜子,遇上洗白菜冻了手正放胳肢窝里捂的村妇。村妇招呼她:你美透了,来晒暖暖儿。带灯应:太阳好心暖你,你偏把手放水里,怨谁。她这才发现河下边像是有人在洗衣服,打得卿卿哐哐的,跑去一看是人们在浆粉条,男的怎么做女的怎么做。大家说着羡慕她,她想自己就像那野外开的芦花,旁人看着挺好,也不怕冷,可风一来,絮子呼呼地就被吹跑了……这清澈细腻的场景和语言,不事雕琢不含机巧的天成之态,令贾平凹觉得美,更令他相信了这广袤大地上,确有他亲近的那一路天才,是冬雪夏雷,是四季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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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天给我发,这几天又是一堆。她就拿一烂手机,躺那儿眼睛不看都能发,那人聪明得很。她每天做啥事,怎么过的,咱都知道。她那屋里不收拾,她也不化妆收拾自己,每天乐哉得很,拿个包,装上一瓶矿泉水、几本杂志、一些吃的,骑个摩托就下乡了。累了,找个坡爬上去睡一觉——有天中午跟她从人家出来,走到山梁上,累得很,我说在这儿打个盹儿,她抱来一堆豆秆,往地上一铺,我拿件衣裳盖了头,她就跑到下边草窝里睡去了。平时有闲,太阳晒着翻翻杂志,要么胡想,想的全是19世纪欧洲大诗人那种,星空啊,白云啊,太阳月亮啥的。她心性高,谁都看不上,但环境就是那环境,永远走不出的大山。在那环境里,竟然有这户(种)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人,是很奇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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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知道,她爱看《读者》,爱短散文,爱写个诗,也不是啥现代诗,从前诗歌朗诵那种诗。我跟她说,你那诗不好,你平白如话想啥写啥我觉得有意思得很。她本来分配到乡小学教书,后来给县委书记写了封信,书记没见过她,看了信就特批,调她到乡政府,可见她多能写。开始最吸引我的,是这个人,神秘,做那么泼烦的事,文笔心境却那么好——谁写得好,咱就喜欢去看一下,到底是个啥人啥环境么。当时也没想写个啥东西,就想多看看,多了解些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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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店就是小说里写到乡干部常在那儿吃饭的那个。它离乡政府远一点,原先总在附近街面上吃喝,群众意见大得很,后来县上有人来就改到那儿,能做点野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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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那儿一看,一个中年妇女,看外表也不像是很灵秀的那户人。她点菜,点这样那样,我说最简单地一吃,就对了。附近村上她熟,叫老伙计(朋友,农村男性间的称呼,带灯用来称呼跟她要好的村妇)蒸了一筛馍拿来,那馍有(圈出一海碗口)这么大,挺好吃(咂了下嘴,仿佛滋味返来)。吃完我们开车她骑摩托,往乡政府去。她摩托技术好得很。乡下路瘦,她骑个摩托哪儿都能去。路过一个三岔口,那里搭了台子正演戏。看了阵戏,到她家,就在乡政府旁边,谝了谝(陕西人说谝闲传,即聊闲话),就快半夜了,我就住到县上,有个二三十里路。这是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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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天,我们一早从县里出来,把她接上,跟着她到处跑,到她认识的农户家里,看、听、吃饭。晚上回县里吃最好的饭,就是牛肉面,或者是烙饼子加牛羊肉汤。她并不总在农民家吃饭,包里常带两个粽子,吃了不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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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记者不同,贾平凹不用录音笔,也不拿纸笔记,全记在心里。在小说中,他得假装“不在现场”,附体各色人物,借了他们的眼耳口鼻,再现那世间活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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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灯无须介绍他是谁。农民认得带灯主任,拿眼看一下她身后的男人,也不多问——跟自己长得差不多,气也不盛,穿着干净齐整,是县里来的小干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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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个综治办,伸缩性大得很,干部每人包几个乡,你就跑去吧,所以不去办公室也不碍事。她带着我跑,也算工作么。我不想叫乡长知道,也是怕给她惹事。咱无力帮助人家,不要影响人家工作。当然后来乡政府知道我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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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初春,樱花正开得浓。它跟日本那观赏樱花不同,结果子的。我这一路过去,都是樱桃树,花比叶子多,一堆一堆的白花。风一吹,到处都是花瓣。从没见过这么多,美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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