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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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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古代打仗,将遇良材是第一位的。古代战争史,似乎就是一部“名将史”。我们读《三国》《水浒》《说岳》等,千军万马都在其次,关键看将领是否“有万夫不当之勇”,是否“虽千万人,吾往矣”,是否“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里头或有小说家者流的夸张,但也是从古代战争特点而来。眼下弘光四镇,领衔者有没有古大将之风,配不配得上这样的担子,自然需要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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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从相对平淡的刘良佐说起。前面我们介绍了他一些功勋,从中约略窥见他的戎马生涯,不过那些叙述极简,史家们对他较细的笔墨都集中在降清后,那时他干了一件“遗臭万年”的事——亲自率军赶到太平府板子矶,在那里捉住弘光皇帝朱由崧再把他押回南京。他就此留下的形象,不仅是个“逆臣”,而且让人觉得苟命贪生。不过,在有关他的不多而草草带过的叙述中,我捕捉到一点特别的信息。那是他的绰号“花马刘”——“尝乘花马陷阵,故亦号‘花马刘’云”[15],“良佐杀贼亦有威名,每乘斑马破贼,故贼中称之曰‘花马刘’云。”[16]虽只是个绰号,也可以体会到一些东西。大概从宋代起,开始流行起绰号,明代更普遍。“闯王”实际是个绰号,当时不光李自成,农民军领袖多有绰号,如“满天星”、“闯塌天”、“八爪龙”、“过江王”、“黑心虎”之类,说明他们是成名的人物抑或以某种特征著称。换言之,绰号不赠无名之辈,有绰号意味着有威望、出类拔萃;哪怕出于恶意和憎恨,也是表示对方“臭名昭著”,当年阉党就曾给每位东林要人各起过绰号。刘良佐这个“花马刘”绰号有几个特点:一、是对他战斗形象的概括;二、是褒意,是惊艳与叹奇;三、不是自封,却是对手相赠——“每乘斑马破贼,故贼中称之曰‘花马刘’”。总之,对他杀阵的英姿,“贼中”不但畏之抑且慕之,以致奉上一个身手俊俏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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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黄得功,不必说,绝对是天生武材,当时即被目为有古大将之风。这不是一般的评价,所谓古大将,不惟武功盖世,还得品调高拔。我们从黄得功死后,竟被传为岳飞再世这一点,体会到他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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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南自刎后,金陵有人忽奔真武庙中者,跳舞大呼曰:“我靖南侯也,上帝命我代岳武穆王为四将,岳已升矣!”言毕,手提右廊岳像于中,而己立其位,作握鞭状,良久乃苏。[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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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的著名文人阎尔梅,本人生性豪放、任侠,眼中英雄从来不多,连史可法他都不表佩服,但黄得功是一个。他后来写了一首《芜湖吊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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艨艟百队锁征云,帅纛风摧日色曛。矶底灵吞战血,每逢阴雨哭将军![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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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借他的目光看,黄得功的威风、恢雄,仿佛不逊荷马笔下的阿喀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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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黄得功这样了得,有个人却能令他让其三分,他便是兴平伯高杰。多年前,我曾耽迷《三国志英杰传》,里面对一流武将以打分方式品其高下,如“关羽:武力98、智力84、统御力100”、“张飞:武力99、智力42、统御力83”、“赵云:武力98、智力84、统御力87”,些微的差别,令人玩味。而读黄、高二将传略,我油然有比照《英杰传》以打分品其强弱的趣想,他们似乎也和关、张、赵一样,差距不过毫厘之间,可是对这种等级的大将,毫厘之差却又如霄壤。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自从高杰南渡,这对本地与外来的两雄之间,争强便不可避免。他们彼此一直不服,睥睨渐积渐累,遂于甲申年九月发生“土桥之衅”。高杰派兵在高邮附近的土桥伏击黄得功,“得功出不意,亟举鞭上马,而飞矢雨集,所乘马值千金,中矢踣,腾上他马逸去”[19],险遭不测。后经史可法努力,兼以朝中有旨,黄得功接受调停,但要高杰赔其三百马匹的损失。“杰如命偿马,马羸多毙,可法自出三千金代之偿,又令杰以千金为得功母赗(丧事之费),憾始稍解焉。”[20]高杰道歉实际停留在口头,实际行为与其说表示歉意,不如说给予新辱。对此,黄得功却“憾始稍解”。是出于高风亮节吗?不然。虽然黄得功为人忠义,但此番不然。不但此番不然,只要涉及高杰,他都不抱这种胸襟。后来高杰睢州被害,黄得功在仪真立刻闻风而动,打算起兵袭击高部留在后方的家眷,并夺取扬州,足见他从未放下嫌隙,当初的和解,只是无奈暂忍而已。高杰其人如何猛武威强,后面还会具其形容,此刻且借黄得功的态度,曲以映衬。总之这两人不单在明末,置诸历朝各代,亦不失“虎虎上将”,用《明史•黄得功传》中一句话说:“所称万人敌也。”[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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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略述诸军规模、战斗力以及主将风采,算是替史可法“优以异数,为我藩屏”之论,做一点解释。以往,我们由于明朝末年军事上屡战屡败,遇“寇”遇“虏”都不堪一击,容易生成一种印象,以为那时将弱兵羸。这也很自然,因为大的事实如此。不过,有时大事实、大趋势会误导人忽略局部或具体的情况,将两者等量齐观,实际可能并不一致乃至相反。明末的兵败如山与其军中仍有虎将、仍有战斗力之间,正是一对真实的矛盾。前著《黑洞:弘光纪事》里我引用过《祁彪佳日记》中一个资料,这里再用一次:祁彪佳担任苏、松巡抚后,令麾下部队展开大练兵,规定:“标中之兵,力必在六百斤以上,其九百斤者,则拔为冲锋官。”[22]每个士兵必须做到有举起三百公斤的力气,如能举四百五十公斤,就可以提拔为冲锋官。这并非停留于纸面,后来对练兵结果做了验收,九月十二日在“礼贤馆”,“召标中新募兵过堂”,“内有未冠者五六人,皆力举七八百斤”,“又试诸冲锋官技力”[23]。须知祁彪佳手下这支部队,只是地方武装,单兵能力已如此强劲,像四镇那样的野战主力,没有道理比它低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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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四镇之设,无论从思路到现实支撑,并不能以向壁虚构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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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以刘泽清为四镇之一,是明显的败笔。他这环节,四镇工程确实出现一个“豆腐渣”段落。此人极擅向上爬,崇祯六年迁总兵,九年“加左都督、太子太师”[24],几乎爬到武职最高端。明设五军都督府,“中军、左军、右军、前军、后军五都督府,每府左、右都督”[25],五军都督府相当于五总部,左都督(正一品)相当于全军五大总长之一。然而查一下经历,刘泽清从来没有确切的战功,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他怎么官至“左都督”。然而我们不能明白之处,可能就是他的所长。《甲申朝事小纪》有“刘泽清佚事”,说他出身微贱,原是天启时户部尚书郭允厚的家奴,“少无赖,为乡里所恶”,后在本州当了一名刑警(捕盗弓手),“遭乱离从军”,战乱发生后参了军——此说真假,盖不可考。[26]同书又有“四镇纪”,写到他有句评语:“将略本无所长。”[27]这倒是被事实一再证明的。《明史》本传云:“泽清为人性恇怯,怀私观望,尝妄报大捷邀赏赐,又诡称堕马被伤。”[28]他与其他三镇最大不同,在于不论别人各有如何重大乃至致命的缺点,禀性皆属武夫,既以征伐陷阵为乐,亦赖此立足。这在刘泽清身上却没有一丁点影子,他的品类,借现在流行语似乎更像一位“文艺青年”。《明史》本传特意写道:“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29]武将而好吟咏,要么超越了一般武将的层次,要么相反,只是冒牌的武夫。刘泽清应系后者。他虽然地道的行伍出身,不像袁崇焕、卢象升那样由文转武,却从来不喜欢打仗。斩关夺隘、攻城拔寨这些为军人们普遍渴念的功业,丝毫引不起他的兴趣。从一开始,军队在他眼中就与军事无关,而完全是政治的工具。我们可以给他如下的定位:他与其说是军人,不如说是典型的披着军人外衣的政客。他在政治抑或搞阴谋诡计、害人使坏方面的天赋,远远超过兵马之事。对刘泽清,我每每想起他的一位山东老乡康生。这两人虽然相隔三百年,但性情、风格及才具均如一奶同胞。在刘泽清,阴谋家的本性深入骨髓,他不光在明朝以政客方式操弄军权,降清后仍出一辙而终死于斯:“大清恶其反复,磔诛之。”[30]他曾坦率地讲过一句话:“吾拥立福王而来,以此供我休息,万一有事,吾自择江南一郡去耳。”[31]清兵南下之际,他确实照此而行,只不过被马士英下令用炮隔江打回,不能如愿。言至此,看看四镇各自结局是很有意思的:高杰慨然北进途中,因骄傲、疏放命丧叛将之手;黄得功护驾无望,于四面楚歌、山穷水尽中自裁。这两人的结局,很符合他们的“大将风范”。刘良佐无此格调和规格,但他的投降,一是在扬州告破、大势已去的情势下,二是既降无诈,不反复、不捣鬼,起码不失职业武人的精神。唯独刘泽清,根本不曾与敌打其照面,闻风弃地,拔腿而逃,蓬转萍飘,东突西奔;逃之无门则降,降而又伪,伺机再叛,一切尽出机会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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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说,他便是拥兵自用、除个人利益一概不知的标准军阀。既然如此,对这样的人为何还寄以重任、倚为干城?我归纳了三个原因:一、他手握重兵,应有所用,不用等于资源浪费;二、“定策”中有功,就藩封伯是对他的回报;三、不但自身是山东人,还长期任山东总兵。末一点或尤重要,从四藩计划“以刘泽清辖淮海,驻淮安,海、邳、沛、赣十一州县隶之,恢复山东一路”[32],看出有关他的任命,山东背景是一大因素,希望将来他领着山东子弟兵在恢复山东时一马当先。这期待本在情理之中,只是对象错误,刘泽清自己对它不值一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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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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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有关四镇之设我们从各方面,兼顾优缺点,客观地摆了一遍。印象上,应该不是纸糊的灯笼。以人选论,四人有三位算是颇堪大任或尚堪一用,以我们历来喜欢讲的“三七开”,有七成左右把握,事情即属可观。可是,不管以上论证如何头头是道,自结果言,四镇之设确确实实没有发挥任何作用。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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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来到这个层面,才渐至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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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读史还是在现实中,我们一再遇见开端挺好的事,结果一出来,却面目全非。《诗经》“大雅”有一首《荡》,据说是召穆公因为“伤周室大坏”、“厉王无道”而写,末句很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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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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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谌”,当相信和真实讲。诗句大意是:都道百姓是上天的爱子,到头来命运从不这样;什么事情刚开始看着都不错,可是善始善终怎么那么难!说来也怪,三千年前中国就苦于“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至今仍出不了这怪圈。孔子曾说:“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34]看来,他也吃过这样的苦头。其实,这个怪圈并没什么大不了的秘密,一是消极因素太多,二是不肯真正为克服消极因素找办法。消极因素万世皆有,“消灭”云云,不过是乌托邦。对消极因素,管用的办法不是消灭,而是用好而细的制度设计去防范和抑制。但我们(或我们文化)的性格比较空想,比较志大才疏,不爱脚踏实地计划行事,喜欢“爆竹声中一岁除”,喜欢一夜之间改朝换代、迎刃而解。于是我们历史就以一种周期性变更的方式,在不断苦尽甘来和“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35]的想象与翘盼中轮回,表面上总在经历结束与开始,其实呢,因为什么都没做,所谓历史向前大致不过是循环往复而已。就像召穆公对周厉王所问“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中国历史一定程度上无非是在对一个厉王表示这疑问之中,期待着下一个厉王出现,然后再对他提出同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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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说得不免远遥,还是回头谈四镇之设为何也落入“鲜克有终”的窠臼。通盘想了一下,得到八个字:既无组织,又无理想。里头有两个问题,我们分别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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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无组织”,是指朝廷的中枢彻底烂掉了。就好比一个人,大脑休克或索性已处在脑死亡状态。这时候,他虽有一躯四肢,却实在仅为摆设。别人来取他性命,他是不会做出任何反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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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镇方案制订时,史可法还是内阁首辅。等皇帝将它批准,短短十天左右,南京政治核心已遭颠覆——马士英以近乎逼宫的激烈方式,率兵“入卫”,以武力相威胁,来夺史可法的权柄,索要他认为自己作为“定策”首功所应得的利益。不过,马士英来势虽凶,真实事态却并没有那么夸张,并不至于史可法如不相让,马士英当真就敢造反、攻打南京。真实情况是,史可法二话没说交了权,几乎是欣然地离开南京、过江督师。史可法这样做,有他的道理。一是,不回避在“定策”问题上自己有失误而马士英有功,基于此,虽然马士英伸手夺权脸皮奇厚,但从自己角度言,不肯让位也问心不安;二是,正人君子爱惜羽毛,既然受到指责,是诬是实都要暂置不论,而首先虚怀受之、退避三舍,没有相争的道理;三是,过江督师对他倒有些正中下怀,可以明其“躹躬尽瘁”、无意贪恋权位的心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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