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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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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死谈死,使其形而上,视为一种人本学命题,是哲学家喜欢的做法。此未为不可,但颇易步入歧途,使这样一件事、这样一个问题,诗化和绝对化。我曾经也热衷于摹仿哲学家思路,但现在,史学才是我所认为的更靠得住的方法。对明末士夫轰烈赴死的现象,我以为非做一历史的考察,才见得着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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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见得?让我们先从东邻日本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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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人以自杀倾向闻名。神风特攻队开了一种超限攻击法的先河,我颇怀疑,伊斯兰极端分子喜欢的“人肉炸弹”,是拜其启迪——毕竟神风特攻队对美军航母的自杀式撞击,比纽约世贸大厦遭袭早了半个多世纪。除在国家、民族的集体层面有此表现,作为个体,日本人也极易作轻生之想,而有举世无双的切腹仪式。黑泽明回忆日本战败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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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15日,为了听天皇宣读诏书的广播,我被叫到制片厂。那时我在路上看到的情景是永远难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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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时候,从祖师谷到制片厂的商店街上,真有一亿人宁为玉碎的觉悟一般,非常紧张。有的老板拿出日本刀,拔刀出鞘,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刀身。[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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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历来我们从各种描写和叙述中得知,对自杀的崇尚,是日本人性情的一部分,甚至,是一种独有的文化,与生俱来、根深蒂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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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却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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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日本权威说,这种自杀倾向在日本是新近出现的。是否如此,很难判断,但是统计表明,近年来观察者往往高估自杀的频率。按比例来说,上一世纪的丹麦和纳粹前的德国自杀人数比日本任何时代都要高。[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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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特别指出,古代日本武士自杀,是“为了免受不名誉的死刑,按照朝廷的命令而自杀”,“近代的自杀则是主动选择死。人们往往把暴力转向自己”。[30]这实际上是说,日本的自杀现象有不同的历史形态,是随着历史变化而变化的观念,而并非我们所想的什么民族原始根性和心理倾向。具体而言,古代日本武士选择自杀,是在必死的前提下,因为自杀较之处死更有名誉而愿就前者,其实是不得已和被动的;而比较普遍的主动自杀,“是新近出现的”,亦即进入近代史之后才发生的现象。既如此,原因自然也应到新的历史现实中寻找,比如近代环境下,日本新的民族意识、国家意识、国民意识等。就此附带表示一点看法:方今著名而频仍的自杀式袭击,主要根源想必也源自现实悲情,试图解释为文化和宗教特性,多半会是一种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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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日本人、日本文化并无研究,但据说《菊与刀》乃是一部日本学名著,出于这一点,我愿意对它的表述予以信任。总之,当时一旦从中读到日本人自杀问题的如上讨论,很觉耳目一新、大异以往,而留下深刻印象。眼下,当我试图对明末士夫大批死节有所解释时,又油然想起它的启示,恍然觉得我们的思考,也该从一时一地跳出来,到中国历史更广范围去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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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哭:弘光列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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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到的结果,颇引人入胜:一、依有朝代的历史来计,从夏到明,约历三千六百年,而显著出现这种现象的不足四百年,其余时间有个别例子而无群体行为。二、过去对死节现象作忠君的解释,视为后者衍生物,但历史实际与此对不上号,姑将有明确忠君论的春秋战国撇在一边,仅从“皇帝”制度建构以后算起,一千八百年左右,大部分时间忠君伦理都未形成死节的要求与舆论,虽然王朝更迭大大小小无虑数十次,什之八九并无普遍死节的情形。三、值得注意的,又有时间的先后——无独有偶,与自杀作为主动追求出现在日本相仿佛,死节之为中国士夫所尚,也是“新近出现的”,集中发生在中国王朝史的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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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间点,就是两宋之际。当这朝代先为金人所击走、后为蒙古人殄没时,士夫间都弥漫着不屈的气息,从而发生较为普遍的殉节。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垂史的文天祥,只是诸多赴义者中今天妇孺皆知的一个,而同类抑或更加决绝的事迹和人物,彼时层出不穷。比如张叔夜,战败被俘押往金国,行至宋金交界处的白沟(今河北),“驭者曰:‘过界河矣。’叔夜乃矍然起,仰天大呼,遂不复语。”[31]翌日自绝。南宋最后一战厓山失利,时年四十四的丞相陆秀夫,背负九岁幼帝赵昺,君臣蹈海。万斯同《宋季忠义录》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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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幼君曰:“陛下不可再辱。”拜,起抱幼君,以匹练束如一体,用黄金玺硾腰间,君臣赴水而死。[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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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情景,至今思之,百骸犹震。而此讯传出后,“后宫及诸臣多从死者,七日浮尸出于海十余万人。”[33]地方上情形也很惨烈,潭州(今长沙)城破前,“多举家自尽,城无虚井,缢林木者累累相比。”[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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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宋史》《宋季忠义录》等书,这种记载累盈于目。而鲜明对照的是,以前却只是偶见于史。屈原的例子固然很早了,然而自他忧国自沉以来,屈子格调一直也谈不上蔚成风气。欧阳修撰《五代史》,是官史单立《死节传》之始,而情况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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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曰:“世乱识忠臣。”诚哉!五代之际,不可以为无人,吾得全节之士三人焉,作《死节传》。[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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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十国,仅得三人。次之,又有《死事传》,其序曰:“吾于五代,得全节之士三人而已。其初无卓然之节,而终以死人之事者,得十有五人焉。”[36]两者相加,拢共十八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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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统治者,竭力将事情内涵引向或限制于忠君层面,乾隆皇帝论其颁示《贰臣传》的理由说:“若而人者,皆以胜国臣僚,乃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授命,辄复畏死倖生,颜降附,岂得复谓之完人?”[37]其实,揆之于史,这立论难以成立。照这标准,过往一多半朝代不合格,“为其主临危授命”者既寥寥,“畏死倖生,颜降附”的“贰臣”(改朝换代之际跨代而仕者)现象反倒十分平常。要是乾隆逻辑讲得通,我们只好认为历代多无忠君观念,这当然不是事实。不死节,不表示不忠君;或者说,忠君不必然要求死节。其道理正如欧阳修所说:“责士以死与必去,则天下为无士矣。”[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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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涉及对儒家忠君观的全面理解。儒家讲忠君,不是无条件的。君君、臣臣,君如君则臣如臣,倘若君不像个君、失了君道,臣子也可以使态度有所修正,以合于道。忠君,是感恩、敬业,食人之禄而敬人之事,但绝非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受了你的好处就俯首帖耳、任凭驱策,士者还有自己的“道”,亦即关乎美恶、正义的理念。孔子说邦无道卷而怀之,孟子进而主张可以效伊尹的样子,对暴君予以放逐。历史上的改朝换代,往往是“汤武革命”,儒士一般不难于视为历史合理兴废欣然从之。搞明白这些关系,我们对古代虽讲忠君,大多数朝代并无轰轰烈烈死节情形,便不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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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由既不在此,就要转而他求。怎么求?还是回到历史本身。其实,历史已给出足够明确的提示。这普遍的死节风气,只出现在两个朝代:宋肇其始,而明继于后。次而,将这两代加以分析,又见它们还有一重要共同点,即同作为汉族国家而整体地亡于蛮族入侵者。此一历史情境,是宋、明在历代王朝中独有的现实,又是它们的消亡较之一般改朝换代的迥异之处。抓住这一点,我们才触到了历史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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