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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21 野哭:弘光列传 [:1706240835]
1706247022 野哭:弘光列传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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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24 多方观察,他是难以一语括定的人。但围绕他,却经常各执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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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26 一种,如清朝官方所修《明史》为他写的本传,看法是负面的。本来,左良玉与满清关系甚浅。虽然他从军之始在辽东,“发迹”(得任总兵)亦由松山、杏山对清作战,但大部分戎马生涯毕竟是“剿寇”。满清所以对他维持负面评价,应非出于“私仇”,主要是不满他的不忠王事。官史,都以弘扬忠君大伦为主旨,对左良玉这种公然叛逆之臣,裁以贬斥并不意外。不过,我们想借这机会谈谈官史的可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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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28 历来,一提到官史,普遍奉为“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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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31 史”,对野史(私家史撰)则抱以疑薄。这是误区。首先,官史、野史的关系,远非所以为的那样悬隔。至少对《明史》我颇有把握说,它的修纂,大量采用了野史。康熙间史馆初开,即以两事为要,一是征鸿儒博学,一是征民间私撰,后者便是为修《明史》充实资料计。实际上,如果阅读积累较广,对《明史》某传某事,往往不难于指出其本自某某野史,甚至原样字句抄于后者的情况也很常见。以左良玉本传为例,“大凌河围急,诏昌平军赴援,总兵尤世威护陵不得行,荐良玉可代率兵往。已,恂荐为副将,战松山、杏山下,录功第一”,即出侯方域《宁南侯传》;“长身面,骁勇,善左右射”一句则径录自侯传,字字不差。其次,迷信官史之不可取,还因它出于满足自身意识形态需要,必对史事有所“笔削”,或加抹隐,或有捏合,总之要动些“手术”。比如,对重要的朱仙镇之役,本传就耍了不少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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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33 十五年四月,自成复围开封。乃释故尚书初荐良玉者侯恂于狱,起为督师,发帑金十五万犒赏良玉营将士,激劝之。良玉及虎大威、杨德政会师朱仙镇,贼营西,官军营北。良玉见贼势盛,一夕拔营遁,众军望见皆溃。……帝闻良玉败,诏恂拒河图贼,而令良玉以兵来会,良玉畏自成,迁延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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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35 《宁南侯传》则记其本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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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37 壬午,大出兵,与李自成战朱仙镇,三日夜而败。良玉还军襄阳。初,良玉三过商邱,必令其下曰:“吾恩府家在此,敢有扰及草木者,斩!”入城谒太常公,拜伏如家人,不敢居于客将。朝廷知之,乃以司徒公代丁启睿督师,良玉大喜踊跃,遣其将金声桓,率兵五千,迎司徒公。司徒公既受命,而朝廷中变,乃命距河援汴,无赴良玉军……卒不得与良玉军会。未几,有媒孳之者,司徒公遂得罪,以吕大器代。良玉愠曰:“朝廷若早用司徒公,良玉敢不尽死?今又罪司徒公,而以吕公代,是疑我而欲图之也。”自此意益离,遂往来江楚为自竖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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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39 有几点不同:一、左良玉朱仙镇之败,本传作“一夕拔营遁”,侯传记述是记大战三昼夜后,左良玉才落荒而逃。二、本传“诏恂拒河图贼”的叙述,缺“朝廷中变”,“无赴良玉军”的背景;根据侯传(及《崇祯实录》《国椎》等),左良玉得到的消息本来是侯恂直接涖临左军,所以他特遣金声桓前往迎接,讵料朝廷中途变卦,改让侯恂在黄河北岸督师,阻其与左军相会。三、“而令良玉以兵来会,良玉畏自成,迁延不至”,叙述也是含糊的,倘依侯传,左迁延不至的原因是“司徒公遂得罪,以吕大器代”,亦即再召左良玉时,侯恂已遭解职,而代以吕大器;换言之,左良玉所拒奉的非侯恂之令,是吕大器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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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41 “一夕遁”之说,以我读到的,应出《明季北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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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43 良玉与自成相距于朱仙镇,麾下近二十万,郧抚王永祚在内,良玉在外,约为固守。一夕,良玉忽携大众遁去,城中遂不可守。[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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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45 本传舍“三日夜”而就“一夕”,自然因后者较吻合全篇的左良玉形象定调,而从与左良玉史事的亲疏远近论,本来明显应首先考虑从侯传。况且,即便对计六奇的笔意,本传实际上也做了手脚。《明季北略》原文的“一夕”只有“某晚”的意思,改为“一夕拔营遁”,给人印象是,左良玉“仅一夜”就拔腿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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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47 照《明史》定下的基调,左良玉该入“奸臣传”才对。但是它有些为难,因为“奸臣传”里有马士英和阮大铖,而左良玉恰恰是马、阮死对头,连兵变也打着讨马、阮的旗号。于是,只好将这棘手问题置之不顾,既不入左良玉于“奸臣传”,又把他写得与奸臣无两。在另一些人,同样为着这棘手的原因,很难面面俱到、自圆其说,也索性执于一端,顾头不顾腚。这些人,便是东林-复社分子或其同情者。他们因为左良玉乃唯一明确反马、阮的军事强人,而回护之,替他作种种辩护、遮掩,甚至是粉饰。东林大佬钱谦益称之“誓剜心肝奉天子”[29];复社魁首杨廷枢认他“原不欲负朝廷者”[30],张岱则说:“左宁南,真挚开爽人也,而为黄澍所弄。黄澍挟左帅而参士英,挟左帅而杀缇骑,挟左帅而传檄南都,挟左帅而称兵向阙。”[31]用一个“挟”字,开脱所有。入清后的龚鼎孳始终有“宁南情结”,念念不忘、爱屋及乌,把曾为其座上宾的柳敬亭炒作成“活着的传奇”……正是这些舆论,经过半个世纪的发酵,才促成《桃花扇》中那么一个英姿、悲情的左良玉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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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49 他在“抚兵”、“投辕”、“哭主”、“草檄”、“截矶”中多次登场。与《明史》本传截然相反,孔尚任笔下左良玉不仅完全正面,甚至直追当代文艺“高大全”人物。他的开场诗唱道:“七尺昂藏,虎头燕颔如画,莽男儿走遍天涯。活骑人,飞食肉,风云叱咤。报国恩,一腔热血挥洒。”[32]外予张翼德之雄姿,内赋“一腔热血”之胸怀,真是忠勇俱全了。随后的“自报家门”,说“那李自成、张献忠几个毛贼,何难剿灭。只可恨督师无人,机宜错过,熊文灿、杨嗣昌既以偏私而败绩,丁启睿、吕大器又因怠玩而无功。只有俺恩帅侯公,智勇兼全,尽能经理中原,不意奸人忌功,才用即休,叫俺一腔热血,报主无期。”[33]都是旁人误国,他左良玉只能像岳飞那样空悲切。癸未(崇祯十六年,1643)左良玉曾移军东下,准备“就食南京”,当时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请侯方域以其父名义,修书劝阻,此信即《为司徒公与宁南侯书》,《壮悔堂文集》卷三可见,信中说“阖门百口,将寄白下,喘息未苏,风鹤频警,相传谓将军驻节江州,且扬帆而前,老夫以为必不然”[34],语气虽缓,而暗藏指责。此事凿然不疑,而《桃花扇》写到此,居然让收到信的左良玉含冤叫屈:“恩帅,恩帅!那知俺左良玉,一片忠心天可告,怎肯背深恩,辱荐保。”[35]“草檄”一折,安排了兵变发生前左良玉一段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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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51 [小生大怒介]我辈戮力疆场,只为报效朝廷;不料信用奸党,杀害正人,日日卖官鬻爵,演舞教歌,一代中兴之君,行的总是亡国之政。只有一个史阁部,颇有忠心,被马、阮内里掣肘,却也依样葫芦,剩俺单身只手,怎去恢复中原。[跌足介]罢,罢,罢!俺没奈何,竟做要君之臣了。[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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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53 一身正气,舍身成仁,犹在史可法之上,简直成了明末孤忠。及至九江吐血而亡,场上齐声献上一曲:“大将星,落如斗,旗杆摧舵楼。杀场百战精神抖,凛凛堂堂,一身甲胄。平白的牗下亡,全身首。魂归故宫煤山头,同说艰辛,君啼臣吼。”[37]歌颂他的忠魂飞向“故宫煤山头”,与崇祯皇帝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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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55 无论《明史》左良玉传,还是《桃花扇》左良玉形象刻画,都说明了一点,即:假如人们只是专注于自己观点,会离事实多么远;抑或,如何不在惜客观。以至于它们明明描写同一个人,读者却无法在这个人身上找到共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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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63 幸好,我们还有其他选择。我们可以抛弃官方《明史》死死抱定的对乱臣贼子的憎恨,也可以丢开东林-复社的党派热情。我们既不指责,也不护短;我们的兴趣,只是去看一看他究竟做了些什么,然后为此找找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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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65 前面曾讲到他诸多自相矛盾、自我背反的情形,其实还有最突出的一点我们按下未表。那就是,左良玉整个军旅生涯都可用一句话概括:既为官军,又是土匪。我们要将它作为重点,单独提出来。因为此一情形,在明末的“政府军”中是极普遍的,而左良玉尤其可以做它的一个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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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67 他的部队岂止是像土匪,乃至为害甚于土匪。这习气应该很早就有了,可以追溯到当年在辽东偷猎和伏道剪径,说明从一开始他意识里对越货行抢之类便没有禁忌。在他领导下部队的群体性肆虐,《明史》第一笔记载,见于从河南入皖作战期间:“应天巡抚张国维三檄良玉入山搜剿,不应,放兵掠妇女。”十二年二月,奉诏入援京师,经过灞头、吴桥,“大掠”。左军纪律之坏,路人皆知,以致敌人都久仰大名。张献忠劝他放自己一马时,就以“公所部多杀掠”为告诫,提醒他大家彼此彼此,应该同病相怜,把别人斩尽杀绝,同样命运就会落到自己头上。他的匪气,尤当不利、落败时,更要发作,似乎非烧抢一番,不足以补偿或平衡内心的抑郁、失意和恐惧。他被李自成追击的时候,就是这样受着刺激,从襄阳到武昌,一路扫荡,“良玉纵兵大掠,火光照江中”,践踏武昌大半个月,“兵始去。居人登蛇山以望,叫呼更生,曰:‘左兵过矣!’”[38]他“剿寇”十几年,从来是一边“剿寇”,一边去填补被剿者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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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247069 以上为《明史》所载,另据《明季北略》:“左良玉自朱仙镇南溃,久居襄阳,诸降卒附之,有众二十万,其饩(泛指粮食)于官者仅二万五千,余俱打粮村落,襄人不聊生。”[39]“左良玉大造战舰于樊,将避贼入郢,襄人怨其淫掠,纵火焚之。良玉怒,掠巨贾舟,载军资妇女其中,而身率诸军营于高阜。襄民焚香牛酒以迎贼。”[40]“闻左兵数万从汉口抢船渡江,汉口居民逃散,江上舟楫不行……见纷纷逃难者如蚁,皆南走,舟中携老稚妇女啼号徙窜者,络绎皆是。相传左兵所过,奸淫剽掠,鸡犬不留。武昌城下,居民一空。”[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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