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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降临之前:在沉默中重现的印度河文明 第1章 谜一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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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祭司王”半身像,出土于印度河谷中的城市摩亨佐—达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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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60年代,肯尼思·克拉克(Kenneth Clark)推出了首创性电视系列片《文明》。在《文明》中,这位卓越的艺术史学家仔细考量了文明的非西方起源,这些文明比古希腊文明要早2500年。他评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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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历史上,人类曾经历过三四次跨越式发展,在普通的演进条件下这种发展是不可思议的。其中一次就是在大约公元前3000年的时候,除了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印度河谷也突然出现了文明。另一次则是在公元前6世纪,在爱奥尼亚和希腊,哲学、科学、艺术、诗学等方面都发生了奇迹,达到了此后2000年都未能达到的高度,与此同时,在印度,也出现了精神启蒙,这种启蒙或许再无出其右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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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埃及和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因其艺术、建筑和皇室墓葬闻名于世,它们留存下以埃及象形文字或苏美尔和巴比伦楔形文字书写的浩瀚的文献,希伯来《圣经》和古罗马文学作品中也反复提到埃及的法老及巴比伦和波斯的统治者。古希腊文明亦是如此。或许不及前两者著名,但印度的佛教思想(大致与古希腊哲学同期)和吠陀经典(成书年代约在公元前1500—前500年)中传递的早期印度教思想也广为人知。然而,公元前三千纪上半叶在印度河河谷——今天的巴基斯坦和印度——中出现的文明,却并不被太多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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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古埃及文明和美索不达米亚文明[2]一样,印度河文明也有其独特之处,但它在公元前19世纪就衰落了,也并没有在印度次大陆留下直接的遗产。无论是公元前4世纪从西北方向入侵印度次大陆的亚历山大大帝,还是公元前3世纪管辖次大陆大部分地域、弘扬佛教的孔雀王朝阿育王,都对印度河文明一无所知;更不必提接下来的2000年,依次来到次大陆的阿拉伯统治者、莫卧儿统治者和欧洲殖民者了。事实确实如此,尽管印度河文明如此令人惊异,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它都全然不被人知晓;直到20世纪20年代,几乎是“天上掉馅饼”一样,英国和印度的考古学家意外地在旁遮普地区[3]的哈拉帕发掘出了城市遗址(艺术史学家克拉克此时还是个孩子),它才为人所知。从那时起,学者们就致力于破解它的谜团,解读它艰涩难懂但颇具美感的书写系统,并以此在南亚历史与世界史中,给予这一最重大的“失落”文明应有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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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摩亨佐—达罗遗址航拍。它坐落在今巴基斯坦南部印度河旁,与哈拉帕并列为印度河文明的两大主要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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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学家已经鉴别出1000个定居点,它们来自印度河文明的不同时期。这些定居点分布在今天的印度和巴基斯坦,覆盖了南亚次大陆80万平方千米的土地,面积差不多是西欧的四分之一;原始居住人口约100万,与古罗马鼎盛时期人口相当。这是同时代分布范围最广泛的城市文明,覆盖面积大约是古埃及文明或者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两倍。尽管印度河文明的定居点大部分还是村落,但也存在一些城镇,且至少有五处确确实实的城市。摩亨佐—达罗和哈拉帕是印度河文明的两座最大的城市,一者坐落于印度河畔,一者在印度河的一条主要支流旁兴建,相距约600千米。在印度河文明成熟期,即大约公元前2600—前1900年,这两座城市可以媲美古埃及的孟斐斯(Memphis)或美索不达米亚的乌尔(Ur)。在哈拉帕的墓地中出土了人的遗骨,经过检验,差不多一半的居民活到了35岁左右,而且有近六分之一的人寿命超过55岁。不过,尽管当时的先民寿命并不短,但这两座城市的人数恐怕从未超过5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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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城市里有用砖块修建的杰出建筑,却并没有像古埃及人或美索不达米亚人那样,以金字塔、宫殿、神庙、陵墓、雕塑、绘画或成堆的金子夸耀自己。印度河文明最宏伟的建筑就是人称“大浴池”的建筑,建于摩亨佐—达罗,是古代最早的公共蓄水池。这个“浴池”为长方形,长12米,宽7米,最深处有2.4米,南北两侧各有一列宽阔的楼梯引向平整的池底,楼梯上覆一层厚厚的沥青以防水。在那个时代,能有大浴池这样的技术水平可谓令人惊叹,但就考古学家目前的发现而言,大浴池并没有什么绘画或雕刻的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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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山脉的融水形成了众多水脉,汇集成印度河上游的诸多支流;这些支流和印度河这条大河为谷物提供灌溉水源。虽然没有装饰繁缛的建筑遗存,但在其他方面,印度河文明物资产出相当丰富,且产物异常精美。例如,印度河文明的居民建造了足以远渡大洋的商船,将商品贩运至波斯湾地区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依河而建的城市,在后两地的历史遗址中出土了印度河流域加工生产的珠宝、砝码、有铭刻的印章,还有许多其他物品,年代大约可追溯至公元前2500年。美索不达米亚的楔形文字铭文中,将印度河流域地区称为“美卢哈”,但这个名称的含义至今未明。印度河文明城市中的下水道和排水系统比罗马帝国城市中的早出现2000年,除了“大浴池”,还有宏伟的圆形水井、精巧铺设于叠涩拱下的排水管,以及世界上最早的厕所。这些城市中,街道规划井然有序,大多沿基本方位[4]铺展,让20世纪的城市规划也黯然失色。印度河文明的诸多首饰中,有一些可以媲美埃及法老陵墓中的宝物,例如在美索不达米亚的乌尔城皇家墓地中,出土了一串来自印度河文明的光玉髓项链,每颗光玉髓珠都为双锥形,钻孔光滑平整,最长的一颗直径达到13厘米。印度河文明的标准砝码由成套的石质正方体和去掉顶部的球体组成,其二进制/十进制标准砝码系统在古代世界独一无二,说明印度河文明的商业相当发达。在印章石和陶制字板上,偶尔在金属器物上,雕刻着或许是象形文字的字符以及生动的动物和人物图案,印度河文明最著名的发掘者莫蒂默·惠勒(Mortimer Wheeler)热切地辩称,这些令人着迷的印度河文字构成了“一个个小型杰作,体现出有节制的现实主义风格,具有不朽的力量。一方面,这种力量与其娇小的体量完全不成正比;另一方面,正是其载体凸显了这种力量”[5]。一旦见过这些印章,人们就再也不可能将之忘却;20世纪20年代以来,对印度河文字的解读超过100种,其魅力可见一斑。这些解读有的来自声名卓著的学者,例如著名的埃及学家弗林德斯·皮特里(Flinders Petrie);众多业余爱好者和灵机一动之人也加入解读的大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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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摩亨佐—达罗的大浴池(上为远景,下为近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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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出土自摩亨佐—达罗的印度河印章一枚,皂石制,上有一匹“独角兽”、一个仪式祭台、一些符号。印度河文明的书写体系仍有待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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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近一个世纪的时间内,对印度河文明的考古研究已经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尽管如此,目前仍有许多基本问题亟待解决,比古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以及中国)的考古研究提出的还要多。2002年,印度河文明研究者简·麦金托什(Jane McIntosh)如此写道:“未解之谜的浓重乌云……笼罩在这个文明上。”[6]此外,尽管巴基斯坦和印度都在继续进行遗址发掘,但已发现的千余处成熟期定居点中,被发掘的只有不足10%。许多重要线索,包括更多的铭文,肯定会在进一步的发掘中出现,这一点已经被过去二三十年的经验证明了。但是,目前对现有城市遗址的发掘已经十分深入,新的发现似乎并不能解答现存所有对印度河文明的疑问。因此,与其他聚焦于这一文明的图书一样,本书也需要将考古学提供的确凿信息与有依据的推断结合起来,以期解答这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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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为受关注的问题:有充足的证据显示,早在公元前7000年,俾路支省梅赫尔格尔就有村落聚落存在,那么印度河文明是否就是从邻近的俾路支原生文明发展来的?还是说,在公元前四千纪时,距离并不算远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扩张刺激了印度河文明的产生?如果这个文明真的是在没有宫殿、皇室陵墓、庙宇、强有力的统治者,甚至没有祭司的情况下繁荣昌盛的,那是什么样的权威统一了如此规整有序的、具有一致性的、分布如此广泛的社会?先不说次大陆后续发展起来的文明,为什么印度河文明与频繁征伐的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埃及、中国文明完全不同,没有留下任何与战争相关的确凿证据,例如防御工事、金属武器和士兵?印度河宗教真的是印度教的源头吗?印度河印章上的图像及其展现出的行为与很久之后的印度教图像与仪轨颇有相似,如对湿婆的崇拜和种姓制度,这是否只是一厢情愿的联想?尚未破解的印度河文字(假设印度河文明只有一种书面语言)是否与现存的印度语言有关,如南印度的达罗毗荼语系语言和北印度的梵语系语言?最后,为什么印度河文明在大约公元前1900年后衰落,它又为什么没有在历史中留下任何的印记?印度河文字似乎在4000年前随着印度河文明的衰落而不可读了,直到过了漫长的1500年,印度才再次出现书写文字,但显然与印度河文字的字符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公元前3世纪阿育王的石柱上凿刻的是婆罗米语文字和佉卢文,是模仿西亚的一种拼音文字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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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考古学家和语言学家,欧洲的、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日本的、俄罗斯的还有美国的,都尝试对这些问题做出解答。但是推测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印度河文字未留下发音,又没有充足的考古学证据,所以不可能达成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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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观点包含或被赋予了政治立场,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20世纪三四十年代,印度争取从英国的统治下独立,在这一进程中,印度河文明的发现自然而然地鼓舞了印度的民族自尊心。印度河文明的第一位发掘者约翰·马歇尔(John Marshall)在1931年的论述中开启了这一思潮:“印度河文明先民的宗教……带有鲜明的印度特点,甚至很难与现存的印度教区分开来。”[7]印度民族主义领袖贾瓦哈拉尔·尼赫鲁(Jawaharlal Nehru)在成为独立后的印度的总理之前,颇为有理有据地称:“摩亨佐—达罗和哈拉帕(的考古发现)让人们无时无刻不想起现存的传统和习俗——流行的宗教仪式,手工业,甚至服饰潮流——这实在令人惊讶。”[8]然而,自此之后,特别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印度的印度教民族主义者出于政治目的,罔顾考古学和语言学的证据,把推论推得太远了。他们热衷于将印度河文明归为印度文明的“本源”(fons et origo),是未经外界污染的。在他们看来,印度河文明创造了书写吠陀典籍的语言——梵语;他们将梵语视作原生语言,而不像非印度学者中的主流观点那样,认为梵语其实是由公元前4000年起源于俄罗斯南部东欧大草原(Pontic-Caspian Steppe)的原始印欧语系语言发展来的,并随着印度—雅利安民族于公元前两千纪从中亚迁徙至印度传入次大陆。他们还认为,印度河文明创造了印度教的前身。因此,印度教民族主义者大肆宣扬,印度民族身份从未断绝,它的源头就是印度河文明,可以追溯到5000年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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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90年代末,应印度的新一届印度教民族主义政府之邀,某些印度历史学家意图重写印度的学校教科书。他们鼓吹一本名为《印度河文字解密》(The Deciphered Indus Script)的书,此书的作者为N.杰哈(N. Jha)和N. S.罗阇罗摩(N. S. Rajaram)[9],是两个印度人,他们受到过一些语言学和科学训练。这两个人的论断令人震惊;1999年,他们对印度媒体公布了解读的消息,并于2000年出版了此书。据他们说,印度河文字的历史比之前推测的还要古老,应当上溯至公元前四千纪中期,这样它理应是世界上最早的可阅读的书写符号,比美索不达米亚的楔形文字和埃及的象形文字早得多。印度河文字很明显运用了某种字母表,比出自近东的、世界上已知的最早的字母表还要早2000年。也许最激动人心的发现,至少对于印度人而言,是印度河铭文可能由吠陀梵语书写记录;铭文中,相当拐弯抹角地提到了一条吠陀时期非常重要的河流——娑罗室伐底河(Saraswati)(“Ila[10]环绕着被祝福的土地”)。[11]在《梨俱吠陀》中,这条河拥有崇高的地位。尽管今天人们已经看不到娑罗室伐底河的地上部分,但根据地面测量结果,这条河在印度河文明时期一定是一条主要的大河。在20世纪70年代及之后的时期,学者们在巴基斯坦境内对印巴荒漠边界地区进行了测量,根据调查和测量结果,复原了娑罗室伐底河的大部分(尽管不是全部)历史河道轨迹,这条大河的轨迹有一部分与印度河彼此独立,而非作为印度河的支流存在。在调查过程中,由穆罕默德·拉菲克·蒙兀儿(Mohammed Rafique Mughal)带队,考古学家们无意中发现了近200处印度河文明成熟期的定居点,这些定居点散布在娑罗室伐底河古河道沿岸。几乎所有定居点遗址都有待发掘,其中还包括一座城市——甘维里瓦拉(Ganweriwa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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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印度教民族主义者而言,更幸运的进展来自20世纪20年代的一张发掘现场照片,它展示了一个破损的印度河印章铭文。这个印章上描绘了一只动物的臀腿部分,旁边还有四个符号。杰哈和罗阇罗摩宣称,从他们发表的“经计算机优化”过的图片中可以看出,这只动物是一匹马;而且,这四个符号是可阅读的,在吠陀梵语中是“arko ha as va”[12],他们将其译为“太阳确如马匹”。[13]这二人将另一段铭文识读为:“那些贪婪的入侵者觊觎我的马匹,我的辉煌胜利曾胜于他们千倍!”[14]这则铭文在1990年出土于古吉拉特,普遍认为这可能是某种纪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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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长期以来,几乎所有学者都认为印度河文明对“马”是陌生的,因为考古学家既没有在印度河印章上诸多的动物形象(其中包括水牛)中发现马,也没有在发掘遗址中找到马的遗骨——至少在已经发现的遗骨中,没有任何一块骨头得到了专攻马匹辨识的动物考古学家的认同,印度河谷中发现了野驴(onager)[15]的骨头,但没有马骨。印度河文明研究界普遍认为,马是在公元前2000年中期随着印度—雅利安人的迁徙进入印度次大陆的,他们驾驶着马拉的战车;当然,在之后的历史中,印度军队从次大陆以外的地区进口马匹。然而,在吠陀文献中,马出现的次数相当频繁。毕竟,如果真的如杰哈和罗阇罗摩所称,马在印度河文明中占有重要地位,不是恰恰证明了印度河铭文的创造者和吠陀典籍的作者正是同一批,而且是出身本地的游牧族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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