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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时中国:一个美国人眼中的中国1940-1946 第二章丨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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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再度抵华后不久,我过了一段河边静坐式的生活。那是在西江的小帆船里。西江是从香港通往内地的一条河道。在此行的大部分时间中,我一直静坐注视着那流向时间下游的水流。但轮番登舟的海盗和各种离奇人物实在太让人出乎意料,使我不得不回过头窥测一下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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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6月,香港出现了许多不祥的流言。中文小报声称长城以南下起了“六月雪”,上海的太阳出现了晕圈,二者都是歉收或刀兵之灾的征兆。还有谣言说,香港的九龙郊区出现了一个双头婴儿。又说,发电厂附近有个渔夫佛龛中的佛像出汗了。那年的天时也确实有点怪,天气酷热,还下了几次多年未有的大雨。每天傍晚,压在人们心头上的乌云从暗绿色的余晖中层层落下,就像房屋倒塌时的碎木板;粉红色的闪电在高空中燃烧,就像魔鬼在阁楼中骚扰;片刻之间,暴雨倾盆而下,好像马上就要把这座苍白的城市淹没在群山之中;而那滚滚雷鸣,席卷港口;突然,“哗啦”一声巨响,却又像是一枚炮弹在世界尽头爆炸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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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真实的国际局势来说,那是一段糟糕透顶的日子。自从纳粹在欧洲发动闪电战以来——当时我正在跨越太平洋——比利时与荷兰被征服,法国全境沦陷。人们担心日本将向所有欧洲国家在远东的殖民地进攻。6月中旬,香港与法属印度支那的交通均被切断。但人们得知,法国已将大批日军放入中国国境线内,后者足以控制从法属殖民地通往中国的铁路。6月20日,日军就在香港对岸的中国内地登陆了。而英国政府则绝望地同意把滇缅公路关闭3个月,以完成对中国的封锁。日本人则继续顽固地包围香港,并在中国内地烧杀抢掠,把大批难民驱赶到香港。谣传说,在香港与印度支那之间的海南岛,日本驻军有将近10万之多。灾难迫在眉睫,港岛人民到了祈求上天保佑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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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英国人安排了撤出妇女和儿童的行动,但他们对外仍是一如既往地沉静。英语报刊对东方的坏消息一律不登载,对欧洲的坏新闻也多方避免。其手法一是拖延,二是突出鸡毛蒜皮的好消息,最后是一再重复英国的光荣历史。在报道法国到了最暗淡时刻的消息的同时,报纸发表社论高谈阔论香港的财政问题,以及人们对历史影片日益增长的兴趣,等等。有家报纸竟发表了一封读者来信,说香港防务无须担忧,因为任何英国人都能在几小时内学会持枪杀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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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人中,富人为了防盗购买了更加结实的铁门,还砌高了围墙;还有一伙爱国的富家子弟给重庆的宋美龄送去了一面锦旗。中产阶级大量储粮,穷人跑去找算命先生占卜吉凶。难民们只要还逃得起,就转向珠江口对岸的澳门再度逃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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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中立国[6]的旅行者,最为明智的办法看来也是赶快离开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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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来香港,原本是由于它是进入遭到封锁的国统区的最好起点。我最早是想乘海船进入印度支那,再乘火车进入中国云南的。可后来去印度支那的船停驶了。我又打算经中国边界地区的沙鱼涌这条陆路进入内地,可日本人登陆了,把那条陆路也切断了。看起来,通往重庆的唯一途径就只有靠昂贵却并不安全的飞机了。当时,我遇到了一伙人。他们打算乘船去澳门,然后从这块受到葡萄牙人殖民统治的土地背后有日本驻军的西江三角洲偷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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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伙人的首领名叫米克斯,他是一名年高德劭的传教士,籍贯是美国得克萨斯州,从广西过来,讲一口连珠炮似的粤语,略带点高亢的美国西弗吉尼亚口音。他以前曾多次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通过封锁线运送经书和罐头。他这次旅行的任务是护送6名皈依基督的年轻女孩。她们长得虽不漂亮,可是为了安全,家长还是决定让她们到内地去。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位英国姑娘、一位奥地利医生和一位德国医生,都是红十字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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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上旬,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我们乘坐短程汽艇从澳门出发了。中途,有一艘姊妹船与我们相遇,上面挤满了难民,是从澳门逃出来的。他们确信澳门马上就要遭到进攻了。我们一行抵澳后,米克斯牧师立即带着那几个女孩子到“载圣经的船”上与蛇头接头去了。剩下我们这些人就抓紧时间到挤满了难民的澳门去找住处。这里只剩下了一些肮脏不堪的窝棚,那是16世纪葡萄牙帝国留下的遗迹。我在澳门这次短暂的旧地重游中,很希望多花点时间在这小小的半岛上散散步,看看明亮而又布满灰尘的街道,和那些有400年历史的华南和欧洲拉丁国家风格的房屋。在导游书中写到的景点里,我只看到了闻名遐迩的轮盘赌场。傍晚,我们在一家旅馆里找到了几个房间,这家旅馆设在贫民窟,房子像是用刷了油漆的火柴棒搭的,非常刺眼,房屋顶层很薄,金属电线裸露在外,电灯通宵不能关闭,环境也非常嘈杂。远处黑漆漆的港湾上,日占区的山丘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光亮,就好像才从海底浮上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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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米克斯先生传来消息说,我们碰到大难题了。他说,在澳门和相对安全的沼泽地之间,有几英里[7]的开阔水域。白天,水域中有时会有日本人出来巡航。夜间,日本人会回到堡垒,可又有年头已久的海盗出没。我们必须做出决定,到底是白天走,还是晚上走。听说日本巡航队最近截获了3只走私船,还用机枪扫射乘客。和米克斯打交道的那个走私贩子保证说,海盗们不会“狮子大开口”,于是我们决定夜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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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天还很亮的傍晚,我们乘船跨越港湾,进入一条一边是大陆另一边是绿色岩岛的海峡。后面紧跟着一艘满载中国乘客的帆船。他们也是同一伙走私贩子组织的,蛇头还派了一名护航员。蛇头身着黑色渔夫装,很容易激动,他逼迫我们每人都交了35港元,约合7美元,并言明此款包括了所有沿途买路钱。渐渐阴暗下来的海峡里满是匆忙赶回葡属水域的渔船。没一会儿工夫,他们就进入了空荡荡的大海。大海上雷雨交加,视线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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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余晖犹存,身后的澳门水域仍目力能及,这时,一艘舢板自岸边驶向我们,发出一声呼喊。那摇橹的人身穿粉红色罩衣,是个漂亮的中国大姑娘。船上另有一个穿黑裤子、蓝上衣,面色阴沉的男青年。他有支装在木匣里的驳壳枪,用一条黄带子挎在身上,表明他的身份是当地的正式海盗。他向我们索取法币10元,约合50美分。护航员立即如数付款。这位“正式”海盗面露嘲笑,匆匆离去。我们大家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都放了心。米克斯先生和女孩子们开始用粤语做游戏,还唱起了英文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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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九点钟,天空乌云密布。茫茫夜色中,两条大木船朝我们驶来。这时,女孩子们藏在草席底下,在用行李搭的窝里边玩游戏。她们看不见外面,不停地轮流拍手、唱歌,一直玩到大船靠近,搭了挠钩。一时间,将近20个人跳了过来,他们穿的是沾满油垢的破烂长袍,佩带着锈迹斑斑的枪支和大刀,和人们传统印象里的海盗更像。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他们对乘客的行李进行了一番检查,然后提出要500元法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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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船主的走私贩子刚抱怨了几句,就立即被粗暴地告知,现在是新规矩了,以前到对岸收的钱改成现在交了。于是,船主人装模作样地对米克斯先生说,外国乘客太多,他的日子不好过,船费内含的过路费怕是搞不定了。因此,他让我们这些外国人自己去和海盗们讲价。在我们当中米克斯先生是唯一会说粤语的人。他向海盗抗议说,200元就足够了。可他得到的回答却是少一分也不行。倘不立即付款,就要押人上岸,然后按老规矩,从香港送来赎金才能放人。我们把钱凑齐后,他们在手电筒下数了两次,才默不作声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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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一会儿明月当空,一会儿又暖雨宜人,如此往复通宵未断,好像其顺序是事先安排好了的。11点半来的那批海盗要去了200元;翌日凌晨1点钟又来了几个坐小船的,他们似乎是新入行的,只要了50元就兴高采烈地走了。他们说,自己原是以捕鱼为业的,可现在为了谋生,就无所不为。凌晨两点半又来一批,要了300元。我们凑钱的时候,他们还跳上另一条船抢劫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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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女孩子们听海盗威胁说要把大家押上岸时,她们就把自己的外衣挂在通向那个窝的入口处。这些外衣已变得不成样子了。后来,每当海盗们用手电筒搜查时,她们就歪眼垂肩、挺肚鼓腮,故意显得丑陋不堪。忽然,另一艘船上传来了妇女的哭喊声。我们身边这几个女孩子吓得尖叫了起来,她们连连呼唤米克斯先生。可是米克斯先生呢?他只顾跪在甲板上,以手掩面,忽然间就变成了个缄默、无所作为的老头儿了。其实在第二批海盗来过之后,他那春风满面的神气就不见了。经过第三批,他就决定不再讨价还价了,改而采取更好的办法——祷告。后来我们得知,其实邻船的妇女们并未受辱,海盗们只是为要钱揪了她们的头发。走私贩子还在继续和海盗们留下的守卫低语,口气显然是客气的,他们还不时装腔作势地对女孩子们发出叫喊,意思是警告我们,予取予求,方有生路。海盗首领们回来见此情景时,就立即把要价抬高到了400元。米克斯先生专心祷告,海盗问他要钱的时候他竟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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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5点左右,海边山丘和三角洲平原上的沼泽已隐约可见。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有样东西初看像岩石,可它的桨在不住地摇摆,并朝我们划了过来。“检查行李!”一声沙哑的叫喊后挠钩搭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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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分批来到我们的船上,大头目抢先拣好东西拿,所有的行李都打开了。只有那个英国姑娘的大箱子找不见钥匙。这时,米克斯先生竟自祷告中清醒过来,从船主手上借来一把斧子,独自把箱子劈开了。有半小时的时间,我们都站在一边,默默无言。海盗们吵嚷着搜查我们的东西,手中晃动着刀枪。我们都留心躲闪着。脚下被翻出来的东西越堆越高。米克斯先生又祷告起来了。医生们却在嘟囔着:“要是手中有枪,那就……”漂亮的英国姑娘和几个女孩子一起坐在甲板的凳子上,对米克斯先生气得要命。她们发现,拣出来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其实可以偷偷取回来,塞进后舱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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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泽、大海、苍天连在一起,一片灰暗景色。海盗们的黑船在浅滩旁晃动,无法得知上面正发生着什么事情。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呢?从外表看,他们都像是平常人,身穿过膝的黑大褂,不论身份级别,华南当地人都穿这种衣服。再看他们所盗窃的东西就更难理解了。当然,他们要钱、钢笔、手表。还有呢?只要兴致来了,什么东西都要。连一束布花、一本旧杂志也要。灾难吗?闹剧吗?我从来搞不清楚,只有枪支是唯一毫不含糊地摆在面前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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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张50元的美钞,原本放在衬衣袋里。后来,我装作搔痒把它转移到了鞋里。一个女孩子事后告诉我,她身边的两名海盗曾商量要把我杀掉。最后决定不这么干时,其中一个抱怨说:“这些外国人莫非知道我们要钱不要命?要不,怎么会骗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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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奥地利医生藏了几盒美国烟,他把烟塞进了船尾的排水孔里。就在抢劫即将结束的时候,烟被几个到处搜索的喽啰找到了。可医生却一把抢回了这批仅存的烟。“不给整盒,每人来一支还不行吗?”海盗们竟这样和颜悦色地请求道。于是,医生打开一盒,每人奉送了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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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还没有大亮、日本人还没出来的时候,海盗们都走了。我们的船扬帆穿过一片苇塘。他们拆除了一座只能走人的桥,进入一条像胡同一样窄的笔直水渠,水渠两侧都被闪着蜡光、风车般的芭蕉叶遮盖着。当黄铜色的太阳从树叶中升起的时候,船已停泊在一堆被烟熏黑了的小棚子附近。这些棚子都搭建在岸边(为避免潮湿,棚子底下用木桩架空),其原始和凄惨情状宛如史前的湖边民居。在肮脏茅屋的阴影中,黑猪和红鸡踱来踱去,不时还有醉鬼出现,他们百无聊赖地笑着、叫着。水边,一个老太太跪在那儿,鼻子都快着地了。她在两块石头之间搥着一件破衣服,那样子好像是对所有的布匹都怀恨在心。香港与澳门这些港口城市,连同商店林立的大街、电梯、冰砖、汽笛声、海外奇谈、海岸要塞等等,这一切都好像远在千里之外、千年之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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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女孩子忽然发现了她们自认为能搞定的一件事情:觅食,于是都欣喜若狂地上岸去了。当时,我们都在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们准备去内地的路费已损失过半,要到未被日军攻占而且有银行的大城市还得走一个礼拜,可剩下的钱根本支撑不到。前面会有海盗,那只是可能性,可后面有海盗,已是肯定的事实了。因此,掉头回去,却没有足够的钱给他们,那肯定是不明智的。米克斯先生胡乱地把《圣经》中的几段翻出来,以期从中得到启示。这时,有些身着白衣的人正在芭蕉树后偷看,后来,他们终于站了出来,手里拿着枪和雨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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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自称是国民党政府的警察,要请外国客人去局里。可我们还是没法弄清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其中一人有眼疾,看起来很像最后在晨光熹微中出现过的那批海盗当中的一个人。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手里可是有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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