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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时中国:一个美国人眼中的中国1940-1946 第三章丨乌云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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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后一批海盗,或走私贩子,或游击队向我们有礼貌地告别之后,我们在热带地区度过了整整一周。那是在离开澳门的船上。我们扬帆通过三角洲中交错如网的河湖港汊,朝北驶向西江的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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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前,正当沿海地区最为繁华和最为现代化的时候,一次走向内地的旅行就是对西方式享受和城市化中国的缓慢告别。从沿海的大都市进入内地是分阶段的。最初,你到达了铁路的终点,继而是公路的终点,然后是电报的终点。沿海和内地的典型界标应是最后一座有戏院的城市,有干净旅馆的镇子,或有家大饭馆的村庄。如果你离开了那个可以买到上海香烟的小卖铺,你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到达古老而又贫穷的内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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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1940年,在我们的战时旅行中,情况却是相反的。我们接触最原始的地方反而是海岸。那是离开澳门后的第一个早上,我们缓慢地向内地行进。随后,我们进入了国民党的封锁区,这才离开了荒芜的海岸。旅途中,我们经过了第一条人行道,第一条可容得下一辆人力车的道路,它们好像在对我们表示欢迎。后来,又出现了第一条通行汽车的公路、第一个小饭馆、第一家大旅店,最后是第一座有电灯的城市和第一条铁路。等到达柳州时,我们已离开海岸300英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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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乘帆船行驶于三角洲的一周里,我们迂回地往来于荆棘丛生、烈日当头的沼泽地中,整天在日军碉堡和讨伐队附近转悠。后来,我打算在地图上找到此行的踪迹,结果却连一条水道都没找着。但我相信,这一周绕行的结果若以直线距离计算只不过是40多英里。那是一段既神秘又可怕的旅行。除了几个女孩子偶尔说笑几句,其他时间都是静悄悄的。三角洲一带的未沦陷区或半沦陷区随时都有遭到日本人袭击的可能。富人大都逃走了,而农民则正在第一个荒年中挣扎。有人预计,这次荒年将会持续3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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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7月天气,旅途的空虚令人如入梦境。每丛树林、每个港汊,都可能冒出点什么要命的东西来对付赤手空拳的我们。在草木茂密的两岸之间,我们航行了数小时之久。在此期间,偶然会见到一两个在田间耕种的农民,而他们一看见我们就跑开了,有时还会发现丛林中藏着个人,他静悄悄地、面带惊异地看着我们。此外,就再也看不到任何人类生活的踪迹了。有时,树梢上会出现其他走私船只的桅杆。他们正在和我们平行的沟渠中静悄悄地、神秘地驶过。前头不远处,一缕云烟飘上天空,同时伴有摩托汽艇的嘟嘟之声,听起来使人神经紧张,没人知道那是中国人的,还是日本人的。每当我们航行驶过一个村庄时,那恐怖的景象就如同游乐场里的地下鬼屋一样。红树和小棕榈树形成的道道围墙过去了,显现出来的是破烂房子里衣衫褴褛的人。他们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呆若木鸡,没有任何动作,此时此景寂静得连河边的蟹声都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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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除路卡,我们很少见到国民党部队,但战争的痕迹却散见于各处。在大片水域的入口处,一排排生了锈的鱼雷漂来漂去,活像浸入水中的怪物的嘴巴。沿岸,被炸毁的载客汽艇经常在树下沉浮。那是由于船员在两年前撤离广东的那次逃难中,曾寄希望于在树木下藏身,躲避轰炸。当时,中国人自己也曾焚毁桥梁、拆掉公路,使一大片区域重归原野。这在当时是“焦土政策”的一部分。我们多次来过这里奇特的加油站废墟。加油站两边堆满了破烂瓦斯喷枪和洞穿了的卡车残骸。但这东西位于开阔的农田上太不协调了,犹如海岸上放了架缝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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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离开澳门后,沿着这块被海水浸没的土地旅行了一周之久,而在弃舟登岸,来到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城镇——担水坑时,所见到的一切依然十分触目惊心,其情景仍在诉说着战争的存在。城镇周围的农田土地肥沃,看起来未遭兵燹。我本来以为,这儿的任何城市都和香港或澳门差不多,充斥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建筑、生气勃勃的人群和引人注目的色泽、音响与芳香,可担水坑却是座死城,因为这座城市遭到过严重的轰炸。广州失陷后,居民无论贫富,都惊慌失措地逃走了。黑色的瓦砾堆上,烈日照耀的空地上,到处可见耸立着的空空的门窗框架。窄窄的街道上,除了一排排柱廊,就是丛生的杂草。有些公共建筑物上残存着战争初期草率涂上的粗犷宣传画,现在颜色都褪得差不多了,可它们却是在墙壁上打破死一样沉寂的唯一的东西。在多数街道上,活着的生物除野狗、野猫和老鼠之外,就只有路旁衣衫褴褛的小贩了,他们手里的货物全都肮脏不堪。清晨,虽有大雾弥漫,农民们却依然把蔬菜和粗糙的手工艺品拿来互相交易。他们身穿用热带林木纤维简单织成的蓑衣,蹲在市场的各个角落里,喧闹着讨价还价,活像一群瓦砾堆里的野兽。可是,这里毕竟还有座高级旅店逃过了空袭,房顶上的花园餐厅是唯一别致的景象。餐厅里的买卖活跃极了:大走私贩子和文武官员一起在那儿吃喝玩乐,狼狈为奸。这寂静的城镇总共只有几盏菜油灯在闪烁发光,可那高高在上的屋顶花园却像是幻觉里浮现出的东西,发出绿色的光晕,同时又像一座五彩缤纷的岛屿,原来那是一架走私来的日本汽灯照出来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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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担水坑的当晚,我们这些外国旅行者就被国民党驻军将领们请来屋顶花园做客了。那是一桌豪华的酒宴,有鱼翅、大虾、鸡鸭、猪肉、高档调料等等。在吃了一星期干鱼和瓜片之后,这样的一餐的确美味非凡。有玉石花鸟装饰的花园餐厅凉爽宜人,肥胖的官员和商人们在欢声笑语中开怀畅饮,像孩子般玩笑打闹,互相比较着新近走私来的珍品,其中有:自来水笔、温度计、手表、旅程表、写着“MODERN TIMES”(摩登时代)和“WELCOME”(欢迎)等英语字样的衣带环扣等。这些客人中,有各种国民党人的面型。有狡诈的三角脸,有粗鲁的方脸,还有会大声发笑但笑中毫无乐意的大胖圆脸。所有这些,后来我都像梦魇一样见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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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将军和副官得知我们当中的几位欧洲医生隶属中国红十字会时,他们起了很大的兴趣,这是他们从未听说过的机构。对两位医生在来中国之前,曾在西班牙共和国军中工作过一事,他们也非常感兴趣,并提出了许多把西班牙与中国情况相比较的问题。但佳肴美馔并未减少两位医生对他们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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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中国军人的力量与西班牙的相比,怎么样?”将军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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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军人吃苦耐劳的能力举世无双。”德国医生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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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看来受宠若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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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为中国可能被打败吗?”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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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不会。”奥地利医生在杯盘狼藉的桌上挥手叫喊道,“中国的资源是无限的。即使在西班牙战争刚开始时,共和国的最高级将领们也没吃这么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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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再次感到受宠若惊。他和年轻的、发福的副官们又揣测起西班牙之所以失败这件怪事:“分配不当嘛!”他们最后如是判断,并奸笑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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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担水坑后,我们开始步行。那是一段漫长而坎坷的旅程。女孩们在前面紧靠在一起,快步疾行。她们把手中的棕色阳伞笔直地举在头上,两腿在发亮的衣裙下飞速穿梭,直到离开了日本人的管界。这时,她们边走边玩笑,毫无倦意,在炎热的天气中走了一整天,却依然像刚出发时那般精神焕发。远在她们后面跟着的,是米克斯牧师,他身穿厚衣,头戴厚厚的白色遮阳帽,手提黑色雨伞。最后是我们这些人和挑夫苦力们。大家一起蜿蜒前进,一会儿停下歇脚,一会儿又起来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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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由于天气炎热,情况紧急,这次跋涉肯定会像以前一样,充满在中国乡间游历的野趣。在一些连绵不断的村庄中,妇女们把头发梳成圆锥形,盘在脑后,显得很俊俏,但它看起来又活像黄蜂的肚子,让人看着就有点疼。另一些村里,女人又在深蓝色的围裙上戴着银链子。在这块平原的一边,有些村庄颇有中古时期意大利的风貌,周围有些残破了的高大的方形灰塔,就是往昔高利贷者们的堡垒。另一边最讲究的房屋属于归国华侨,其样式在多大程度上与加利福尼亚或印度尼西亚的建筑相似,那就要看房主能给木匠们的脑袋里塞进多少东西了。在山丘地带,村庄是围池塘而建的,池塘里面养有淡水鱼,上面建了一圈公厕。外地人若有腹泻跑去大便,那些鱼便会乱蹦乱跳,以至于吓他们一跳。老乡们看到后哈哈大笑。我们所步行的全程过去都是汽车路。在平坦的田地中,公路的残迹多已不复存在,除了那些电线杆桩子(地上的部分已被砍掉当柴烧了)。在长满杂草的山区,道路上布满了反坦克陷阱,又宽又深。有朝一日,这里要重建公路时,另择他途比复原旧路应该要容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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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庆位于西江三角洲中央,它像担水坑一样,有一半都是残垣断壁和骨白色的瓦砾堆,另一半有人居住的房屋,为了避免空袭也涂上了黑色。大型建筑的屋顶上则置有阴暗的竹笼子,权当防空用具,可惜那只是一厢情愿。大街上,中午的人数与和平时期夜间11点半差不多。少数开张营业的店铺大都充斥着走私货。此外,除了农民的手工制品,再无地方工业品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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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走私车沿着数不清的小道,穿过前线,又重新汇合,犹如三角洲的条条小溪。经一家轮船公司安排,我们要朝上游去的一行人登上了一条船,那船有点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盖伦帆船的风采,可容纳300名乘客和1000多只鸭子。大家在这条旧船上待了两周,才从林木覆盖的广东平原上升到荆棘丛生的广西高原。江水逐渐由红沙泥色变为青石灰色。气候则由潮湿温热变成了微风习习的燥热。女孩子相继在亲戚家附近上了岸,最后米克斯先生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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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距前线和日本空军基地太近,这条大船只能在夜间航行。前面,烧木料的拖驳映出了橘色的火光,微弱地照着我们这条大船。在船尾,从上到下分别是头等、二等、三等舱位,都是由板条和雕花木格连在一起制成的。由于天热,夜间各等舱位的乘客无不聚在甲板上。白天,船躲在遮盖两岸的竹林之下,乘客们则纷纷散在田地和果园里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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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本地生意人和个别旅行者,乘客大都是临时的走私贩子,或按他们开玩笑的说法,是“走私游击队”。他们每人从日军占领区回来时,都会带一两箱袜子、口红、自来水笔和其他轻便商品。我还记得,有位将军的太太,由4个年轻警卫护送着自前线返回。她去前线是与丈夫一起度假的。作为军官家属,他们比一般国民党军人的东西要多些,吃得也更好些。他们总是打打闹闹的,就像旷课的小学生;一上岸,就忙着捉蝴蝶,或坐在小船上;一看见我们走过,就用脚踢水。他们拥有的东西中,价值最高的是枕头和毛巾,绣着“Good night”(晚安)、“Good morning”(早安)等时髦的英文字。为了充分利用机会,他们不分早晚地请同行的外国人教他们读英文。然后就彼此重复,哈哈逗乐。一旦他们记熟了发音,就在早上起床登岸时叫喊“Good night”,而在晚间洗脸时,却又喊着“Good mor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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