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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时中国:一个美国人眼中的中国1940-1946 第八章丨虚情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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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坦承,他所以要我和他同路是想要我写文章正面报道“工合”,好在海外募集基金,外国朋友得听说“工合”进展顺利才会乐于赞助。可是他太老实了,不会自吹自擂,使我对“工合”的乐观想法遭到损害的,恰恰也是他。大礼堂中的歌唱人群对山上的枪声置之不理,但他们的运动既然生长于这样一个社会,总归不能免受其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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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路易在宝鸡同屋居住,他来到此地的消息一传开,就有许多“工合”社员、指导员、管理员蜂拥前来看望,从早到晚,接连不断。每位来访者都带着一肚子委屈或问题。没几天,我对“工合”那种简单明快的看法就被一大堆麻烦、阴谋和挫败弄得模糊不清了。原来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组织,一直在破产的边缘蹒跚前进,不断遭到反对派的迫害、愚昧与落后的阻挠、战争与气候的打击,而其成员也都是会犯错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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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不尽如人意的只是些小事:有个打绳合作社为迎接路易的到来而挪用公款粉刷墙壁;另一个制鞋合作社为了多赚钱而制造奢侈的高级鞋;还有个合作社经营管理不善,无法和私营企业竞争。精心绘制的图表悬挂在所有“工合”办公室和厂房里,反映资金、产量、利润的曲线在上升,可是,没有几个合作社的收益增长速度能赶得上国民党统治区的通货膨胀速度。从数字上看,收入每月都在增长,但在许多情况下,实际价值却在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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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来乍到的新鲜劲儿消失之后,我必得承认“工合”即便在它的示范点宝鸡也没有发挥特别大的作用。私营企业的工人数目远远超过“工合”社员,而“工合”的示范也并未改变他们的工作条件。城市主干道上有3家“工合”产品商店,但旁边至少有100家出售私营工业产品的竞争者,最火爆的商店卖的是来自沦陷区的走私货。私营工商业者认为日军不会继续推进了,于是重整旗鼓,正在煽动反对“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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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漫长的冬天,我听到了许多“工合”的具体困难,在这里,我不想一一详述。现在回头看,那些困难似乎无关紧要,不过说明了一个小组织开启了一场错误的冒险,后来逐步走向失败而已。1941年,当我去宝鸡时,全国分布有2000多个“工合”组织,其中有的规模很大,一派蓬勃气象。1948年,当共产党向长江进军时,解放区内还有一些共产党经营的工业合作社,但在国民党统治区却只剩下300多个了,而且其中大部分已无工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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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合”后来的发展为其赋予了更多的象征性意义。虽然它的理念是社会民主主义,而非资本主义,但它与西方对中国施加的其他影响力并无不同:希望用改良而非革命的办法来推动中国的变化。“工合”所遇到的困难很可能在其他与中国遭遇类似危机的亚洲国家以别种形式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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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上,我同路易和西北区主任卢广绵一起去视察“工合”实验工厂,它正在为国民党生产军用毛毯,从这里我看透了“工合”与周围的环境已经做了多么大的妥协。它是全国“工合”中最大的工厂,但其重要性并不在于规模的大小,而在于这笔订单是与军需署签订的。军用毛毯数量高达50万条,这是国民党高层近来向“工合”表示的少数虚情假意之一。为了政治的原因,这批军毯需在军需署指定的日期内按质、按量完成。由于通货膨胀,还必须在成本超过合同定价之前交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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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工合”的力量,无论它有多少优点,速度也肯定没有那么快,它根本就接受不了这么大一批订货。于是,组织就把原毛分发给几千户手工业者,包括农妇、学童、娼妓,甚至是宝鸡的日本战俘,让他们先加工成毛线,然后在工厂完成下一道工序,织成军毯,生产是由几百名男孩——确切地说是童工——进行的。从任何方面来说,这家“实验工厂”都不是工业合作社了。“工合”搞了个名不副实的幌子,仅就这点意义上说,它是“实验性”的。的确,孩子们的劳动条件和工资待遇都较血汗工厂高些,而且等生产军用毛毯所造成的压力稍见缓和后,应该就会被吸收成为“工合”社员,从而享有一切社员的权利和待遇。那时他们也已稍稍长大,可以不算童工了。就当时来说,他们给国民党加工的这批军用毛毯还真关系到所有真正“工合”的前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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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设在宝鸡城外的渭水对岸,我们是在中午到达的,正值孩子们涌出院墙、相继回宿舍去吃饭的时候。离大门不远的地方有棵大树,大树上吊着一架长长的秋千,有几个小工人笑着叫着把一个伙伴推了上去,让他在寒冷的阳光下晃了起来。这时,一小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从我们身后下了山,前头几个押着一名胖囚犯,他两手被反绑,身穿紫绒衣,头发蓬乱,连哭带叫。其他士兵扛着一挺机枪。押他的士兵喝令他进入旁边的一间厂房,听声音是在那里揍他。其他士兵把机枪放在树下,枪口对准工厂大院。院中的孩子们默默地溜到工厂后面,院外的也都逃散得无影无踪了。可怜那吊在树上的孩子,孤立无援,恰好就在机枪前面上下摇晃。他紧抓着秋千的两根绳子,身体几乎躺在了上面,然后一跃而下,弄得满身泥土,然后像个受伤的小鸟似的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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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主任对这些事情好像已经司空见惯了,我们跟在他的后面朝工厂大院走去,路过机关枪和传出呵斥鞭打声的房子。厂房后面的院子里,孩子们吓得一群群地躲在各个墙角。这时,我们发现了两位穿便服的先生。他们都戴着礼帽,帽檐快拉到耳朵边了。卢毫无惊讶的神色,礼貌地向我介绍,这一位是宝鸡县县长,那一位是国民党乡党部书记。他们见我们走过来,显出了困惑的样子。卢广绵叫过两个孩子,吩咐去照顾客人的马匹,同时彬彬有礼而又冷冰冰地请他们进了工厂办公室,而把我们两个如坠五里雾中的外国人丢在了门外。突然,车间里那匹拉动梳毛机的大公马跳了出来,不体面地追逐县长漂亮的小母马去了。这时院中真是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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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那些士兵才抬走机关枪,带走了犯人,孩子们也各自跑去吃饭了。卢先生面带微笑和那两个戴黑帽子的人一道出现,并招呼着他们离去。然后,卢先生、路易和我一道步行往宝鸡去。这时从工厂大门起身后一路跟着个大喊大叫的妇女。她向着空地喊冤叫屈地说:卢广绵缺德透顶,竟让她丈夫被捕挨揍,还像普通犯人一样倒背手被绑起来,让他们全家丢人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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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和我一样,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茫然不解,现在才开始听卢广绵亲自叙说原委。那穿紫绒衣挨揍的人姓孙,原是“实验工厂”的会计,是重庆“工合”总会硬塞给西北办事处的4名会计之一。除了一般的官僚习气,重庆总会还对下面做具体工作、赢得了一定威信的人心怀妒忌乃至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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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宝鸡,这4个人被怀疑为重庆总会派来的特务或破坏分子,受到严密的监视。他们不是很称职,不久,有两名被发现做假账,就开除了。对孙会计和另一位会计的监视也加强了。孙会计开始扬言说,打击贪污的那伙人是共产党,他们在排除异己,还说他已发现“实验工厂”的孩子们里面也有共产党,并借口一点小事或捕风捉影的事,就重罚孩子们,甚至罚他们在院子里跪半天。他还从逃兵那里非法买了手枪、手榴弹等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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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和路易来宝鸡前不久,卢主任宣布他要外出一趟,于是孙会计立即拜访了宝鸡县长和党部主任,声称他发现“实验工厂”里有共产党意欲图谋不轨,如果两位大人愿意在卢主任离厂后去一趟,他便可以指认有“危险思想”的人。可人算不如天算,监视他的“工合”社员早就把他私藏军火、与县长和党部主任勾结之事都向卢广绵报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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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国民党治下的所有省份一样,陕西的政治派系也是犬牙交错。最主要的派系是陈氏兄弟的CC系和黄埔系,民政部门的领导是CC系,他属下的重要职位也都安置了CC系的人。陕西的军队首长胡宗南当时负责封锁共产党的陕北边区,属于黄埔系,省内驻军军官亦多为黄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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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主任是东北人,属东北军余部,这支部队在西安事变前曾执掌该省。当时,东北军领袖张学良肩负着封锁共产党军队的重任。通过个人关系,卢也能找上黄埔系的人帮忙。宝鸡县长和党部主任都是CC系。卢得知孙会计的图谋后便拜访了宝鸡驻军司令,后者属于黄埔系,当然也就是CC系县长和党部主任的对头。他们安排好要在孙会计和地方官员会见时逮捕他,并趁着我和路易在这里押赴工厂。卢广绵认为,有外国人在场更能让对手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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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卢广绵和县长、党部主任一起躲进工厂办公室,两匹马在外面追逐喧闹时,公案自然没有解决。说实在的,双方也没有进行正式交涉,而是都伪装成私人拜访的样子。此事后来的纠缠和发展都颇具典型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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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的发展是这样的:孙会计自己就和CC系有联系,当时后者正向重庆“工合”总会渗透。孙会计的后台很硬,与此相比,贪污腐败和私藏军火当然算不了什么。在宝鸡监狱里,他对“工合”做了绘声绘色又愚蠢至极的检举,“他们唱了几小时的共产党歌曲”。他还神经质地提出要一架专机飞往重庆,把这里发生的一切报告给蒋委员长。尽管这话只是做梦,可他在省会西安毕竟有重要人物相助,所以不久之后就被无罪开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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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跑去西安,在报上登了5天广告,说他“曾在宝鸡因故涉讼,蒙冤入狱,现已无罪释放,并将肩负秘密使命于日内前往重庆”。卢广绵下一次去西安时,孙曾企图雇用打手对付卢,最后是因卢随身带有保镖才未得手。孙最终搭乘一辆官方卡车去了重庆,行前还发出了种种威胁。几个月后,我最后一次听到有关孙的消息是,他曾在成都搞了一次静坐请愿,要求至少给他一架从成都至重庆的专机,言明自己有重要的反共情报上交。最终他拿到了一张普通航班的专座票。再往后,关于他的检举到底如何就没下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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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表面上看来,这似乎是卢广绵的一次胜利。但实际上,“工合”并没有对周围社会进行任何进步的改造;相反,倒是“工合”多少被社会拖向了腐化。由于外部的政治和经济压力,“实验工厂”雇用了童工。卢主任也早就学会了国民党内一切以自保为准则的官场套路,在此事的解决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早在1941年,他已被“仕途抱负”和“圆滑狡诈”侵蚀,在“工合”内部搞起了分化平衡的把戏,将西北办事处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之后,他又因“抱负”抛弃了“工合”,试图在国民党内部负责职位高又清闲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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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对“工合”走上歧途常喜欢做这样的解释:“我们创办工合的时间不对。官员素质太差,1000年后才有希望;人民生活太苦,1000年前便该实行。”我想,回过头来看,这句话真是一语道破了西方试图改变中国的方法的要害:赞成改良,反对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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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进行任何现代化改良,都必须首先揭发国民党的弱点,并采取相应的对策。任何人只要对这个无法无天的政府不熟悉,就不会想到应该采取何种对策。“工合”是私营企业的竞争对手,但我不认为国民党会因此而公开反对“工合”,不管他们说了哪些反共的大话,因为他们反对“工合”会引起美国的反感。而且,他们自己不是正在从私人企业家手上把重要工业拿过来搞国家垄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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