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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时中国：一个美国人眼中的中国1940-1946 第九章丨收获的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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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初，日本的前景更加暗淡。意大利退出战争，德国人在罗马溃败。苏联已经收复了绝大部分领土，欧洲第二战场的开辟也已在望。美国人从南太平洋向北进攻，已攻占埃尼威托克岛和其他一些离东京比珍珠港更近的岛屿。在缅甸，史迪威的中美联合部队已经证明，它完全能打败当地的日本驻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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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使他们不可能在这种局势之下求和。他们困兽犹斗，企图支撑本国的士气，延长帝国的寿命，以求在同盟国不能取得全面胜利的条件之下形成和局。日本人首先在印缅边界采取了冒险行动。1944年2月，日本军队对印度曼尔普尔邦山区发动了进攻。他们企图插入印度平原，切断阿萨姆铁路。这条铁路为史迪威的部队提供了后勤支持。这一行动还将破坏以阿萨姆为基地的通向中国的“驼峰航线”，使印度失去作为盟国基地的作用。日本人的进攻曾一度逼近到离铁路只有几英里的地方。但几个月之后，由于日本人的供应线被破坏，他们又被英国军队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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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日本人在中国正策划着另一场行动。日本人打算从黄河边的郑县出发，顺着纵贯中国心脏地带的南北向铁路和公路线南下，通过日军已占领的长江边上的汉口，然后穿过中国南方连通香港，并从桂林直达印度支那。这一行动对日本的关系更为重大，策划得也更为周密。国民党的抵抗表明，它不可能制止这样一场大规模的进攻。日军行动一旦成功，日本便会打通大陆交通线，阻止美国人在中国沿海登陆。此外，它将为南亚日军的撤退打通道路，还能破坏和孤立第十四航空队的前进基地。从这些基地发动的空袭已经严重干扰了日本人的沿海运输。从以后日军进攻的方向来判断，日本人的首要目标是打击美国的空军基地，其次才是打通大陆交通线。应该说，第十四航空队是日本人发动这场进攻的首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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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44年头一个月中，日本人准备发动进攻的消息传到了桂林。在华北，日本人加固了3年前占领的郑县黄河大桥。在华中，长江上的大量船只加紧运输军用品，同时日本人开始修复由汉口通向前线的各条公路。从满洲向南的铁路线上，客运量已被削减，以加紧把生力军运到华北和华中。一些和伪政权有联系的人逃到了桂林，因为他们想要站在他们认为最终将取得胜利的一方。这些人说，日本人现在的口号是：“破坏华南，掠夺华中，确保华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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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即将成为战区的华南各省中，大多数人民的生活极端贫困，他们根本不值得为保卫这种生活而战。随着农村经济的崩溃，越来越多的农民过着难以形容的苦难生活。大多数士兵的生活也极为悲惨，毫无斗志。大概只有到了陷入绝境，只能拼死求生时，这些士兵才会奋起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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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些省的局面原来就很糟糕，现在只是更加糟糕而已。但这里有一个新的特点，就是在中国南方许多曾经支持政府的人士，现在却反而遭到独裁政权越来越残酷的迫害。后来的事件表明，在中国走向革命爆发点的过程中，中上阶层对国民党的怨恨起到了关键性作用。1944年春天，对国民党的批评已经极其普遍和公开，在桂林及其附近其他城市的新闻界中都清楚地反映出了这种情况。敏感的出版界和审查机构都认识到，继续拒绝刊登众所周知的事实只能是一种愚蠢的做法。战后人们经常争论，国民党是什么时候变得无可救药的？美国对此应负什么责任？其实早在史迪威事件发生的半年之前，当时中国南方的非共产党新闻界就已经对这两个问题有所认识。现在看来，他们的这些见解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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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纸一直在报道经济上的危机：在广西，八分之七以上的矿山倒闭；在锡矿大省云南，锡矿出口量下降了五分之四；在重庆，18家铁厂中有14家倒闭。据报载，这些企业的倒闭是因为政府垄断企业的强制征购，而价格只有成本的三分之一。在过重的捐税、官方企业的竞争和工业资本缺乏的压力下，私营工厂举步维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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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桂林的报刊估计，至少90%的银行贷款投向了商业而非工业。这家报刊解释说，由于通货膨胀，贷款月利率高达10%，实业界人士只有通过投机倒把和囤积居奇才能迅速获利，免于蚀本。同时，大型国家垄断银行把许多较小的、关心地方工业的私人银行都挤垮了；而由本地人管理的国有银行，则只对获利迅速的商业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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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报刊上，美元的虚假汇率也被说成是工业衰败的原因之一。最富有的中国人——高级官员和他们的亲属——不会在国内进行投资，因为他们只要把自己的钱输送到国外就能大获其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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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桂林《大公报》直截了当地说，把囤积、走私和其他经济问题归咎于私营商人是不公平的，官员们才是更大的罪犯，他们使用特权逃避一切法律和税收，大部分不参与官商勾结的私营业主，现在几乎和工薪阶层一样受着沉重的压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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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国民党的最大军事弱点——士兵所遭受的苦难，报刊上也进行了坦率的报道；在军官们的克扣下，士兵在挨饿；一些士兵因为很小的过失就被打死。报刊还提到了军队对农民的野蛮行径，如巧取豪夺农民的粮食、树木和家畜；也提到了军官们的各种敲诈行为，从私收通行税到利用缓征收取贿赂。3月公布了新的军队工资标准，“为适应高涨的生活费用而进行了调整”。从这个标准可以部分看出军队弊病丛生的原因。一位将军的工资，连津贴在内，提高到每月2000元法币，以黑市汇率计算，相当于20美元；而一个士兵每月仅能领到20元法币，相当于5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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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刊审查制度在政治方面仍然严苛。但在1944年初，当中央政府把各省预算砍掉三分之一时，报纸上出现了许多暗示性的言论：国民党正在放弃自己对公众的责任，省政府不得不削减工作。精简庞大的官僚机构是必要的，但实际上裁谁留谁是出于“关系”，而不是出于提高效率。在预算削减的同时，税收并未减少，所以国民党其实是正在为更少的人榨取更多的钱。一家桂林报纸说，如果税收真正能为政府所得，而不是流入贪官的腰包，政府岁入就会增加5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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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广东的饥荒进入第二年，饿死了近100万人。在这种背景下，该省的审查官允许报刊报道把稻米出售给日本人的丑闻。在报刊上也提到，美元的虚假汇率是侨眷在饥荒中饿死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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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报纸登出上述材料时，作为一个美国人，我饶有兴趣地阅读了这些材料。它表明，独裁统治下的中国人民终于获得了相对客观的国内新闻，而当时几乎所有的美国报刊却仍然在大肆赞扬国民党和它的领导人。由于大部分驻华记者在1944年已经清醒过来，所以主要的责任似乎在于美国国务院和美军，因为它们没有做出任何努力来冲破重庆的新闻检查，这就使得发往海外的新闻受到了限制。在美国的编辑们也有责任，因为即使有些提出温和批评的材料通过了国民党的检查，发回美国，他们也没有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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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以后，当中国内战爆发时，共产党的宣传大力鼓动了公众的反美情绪。但这种宣传之所以得到成功，原因在于我们自己，共产党外的新闻报道早就为反美宣传打下了基础。在大战期间的中国南方，爱国的中国人起初确实拥护利用美援打日本，但随着对国民党中央不满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的援助似乎也变成了别有用心的恩赐。因为我们所有的援助都给了国民党中央集团，使国民党好像有了一张“护身符”，而他们可以利用这张“护身符”来压制公众对改革的呼吁；与此同时，要求改革的内在因素却在自然而然地不断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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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迪威认识到了中国需要改革，因而他试图努力改变美国的对华政策，但这种努力却被秘而不宣。中国公众唯一能读到的美国评论来自美国战争情报局和中央社，而它们都在附和美国国内舆论，对国民党大加赞扬。虽然当时共产党已经成为最强大的反对党，但它还无法控制其他反对派。所以首先对美国动机感到怀疑的是无党派人士：美国好像在蓄意忽视中国的自由派，而去支持最反动、最不得人心的那一派。后来共产党正是这样指责我们的，说美国要把中国变为它的殖民地。这种指责当然得到了广泛的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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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期间，大多数非国民党的中国人士虽然对我们有所不满，但仍把我们的错误归之于没有经验或无知。当时，省里的审查官奉命禁止直接对美国在中国的行动提出批评，但允许报纸进行一定程度的讽刺，有时这些讽刺非常刻薄。到1944年时，所有调查过美军机场的南方城市报纸都经常刊登一些小品文，挖苦性地描述当地美军人员的寻欢作乐。中美关系中的一些枝节问题也成了报刊讽刺的对象，但从文章的辛辣语调可以看出，怒气实质上是针对国民党中央的。下面就是一个例子，是1944年春季刊登在桂林《大公报》上的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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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多余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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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工商业联合会在纽约透露，中国政府将为我们的8000万难民建造1000万所住房。这一计划不能说不伟大，但它只适于在纽约那样远离中国的地方发表。如果在我们自己的报纸上发表，这种计划听起来简直像虚无缥缈的童话，虽然其动机并不虚无。无论如何，中国是四强之一，当其他国家大谈战后复兴计划时，中国必须表现出它对于社会福利并非一无所知；所以计划为每8个难民建一所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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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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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建一座桥梁就要花半年时间，而修一条公路则更不知要花多少时间，我们怎么能相信我们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这1000万所住房呢？在饥寒交迫的难民中，是不会有人相信这种伟大计划的。也许最可怜的倒是那些相信这条新闻的外国人。天晓得这个计划有什么事实依据，但美国人已经在幻想可以大做一笔生意了。中美工商业联合会的声明说，木材之外，中国的其他建材都需要进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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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美国人来说，要想深入了解中国是很困难的。我们中国人有一种“精神胜利法”：如果美国人有某种计划，我们必定也要制订这类计划；如果美国人向我们出示某种统计材料，我们也要反过来向他们出示同类材料。战后国际房屋建设计划一提出来，我们就拿出一个1000万所住房的计划。至于怎样去建设这些房屋，什么时候能建成这些房屋，那是另外一码事。如果天真的外国记者们问起这些问题，我们也不必担心，汉语是一种奇妙的语言，它可以把这些问题都解释过去。我们确信，口齿伶俐的中国发言人对付外国记者是绰绰有余的。我们的发言人可以大讲中国的传统道德观念、战时的供应问题和政府的困难。也许这些发言人还会老练地把全部责任都推到美国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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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政府对待这个建房计划的态度是严肃的，我们倒要担心了。像桂林香烟专卖这种小事件都能在中国南方引起那样大的轰动，那么，为了争夺建房计划的巨额合同，肯定更会打得头破血流。幸而，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计划本身只是一条多余的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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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大公报》上还登载了一篇针对孔祥熙家庭新丑闻的讽刺短文。当时孔祥熙的大女儿孔令仪即将结婚，为了使场面更加体面堂皇，孔家决定在美国举行婚礼。但因为中国的刺绣品比较便宜，所以嫁妆中的刺绣品和蕾丝饰带仍在重庆的妇女工作部中制作。这个部门是孔小姐的姨妈——宋美龄——为战时工作组织起来的。一切安排都严格保密，但运送嫁妆的飞机在长江上失事，泄露了这个秘密。重庆的新闻审查官不准报刊提及此事，但广西的报纸却因报道此事而获得了意外的成功。我是从福建一家报纸的转载中读到桂林报纸上的这篇文章的，在转载中点了孔小姐的姓氏。原文中没有提起这位小姐的姓氏，但由于在桂林这一丑闻早已口口相传，所以人人都知道文中的“×小姐”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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