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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时中国：一个美国人眼中的中国1940-1946 第十三章丨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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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我的缅甸小册子终于完成，于是我离开了仅负责国统区宣传工作的美国战争情报局分部，转去心理战部。该部由军方而不是由国务院领导，不仅搞宣传，而且在敌占区做抗日工作。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去延安，而后去敌后共产党游击区收集平津等华北各市的情报；有几名军人之前已经进行过了类似的任务。我去重庆原是为了清理之前的工作，却不料撞进了赫尔利与魏德迈时代那股强劲的气氛之中，以致在重庆等候了一个多月而止步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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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利大使是第一个障碍。由于一再碰壁，他一年前的澎湃激情和不偏不倚已经烟消云散，而且工作中也开始出现种种疏漏。他的记忆力不总是很好，有时认不清人。在一个人们的姓名和面貌很难分清的国家，他又是新到任的外交官，实在是莫大的不利。有一次，他竟把两个非共产党人错认为是共产党人，和对方谈判起来，由此引起人们对他那次著名的与斯大林和莫洛托夫的谈话的种种猜疑。他的视力也不好，阅读大使馆提供的中国方面相关资料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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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过去是成功的石油商人和律师，似乎坚持美国式的观点，认为一切都像生意经。他不熟悉中国人那种难以捉摸的讨价还价的脾气，他看不到国共双方都不准备接受协议的约束：任何协议都只是暂时的，背后更有无数折冲捭阖交织而成的迷宫。他对于会影响谈判的中国真实情况不屑一顾。我十分肯定，他并没有发现——或是不肯承认——他在中国的时候，国民党已步步陷入劣势，而共产党正在发展壮大，于是他立刻失去了调停人应有的冷静态度。他来中国的使命是反共，所以不仅把一切责备都强加于共产党，而且开始认为美国唯一的道路就是不计成败地支持蒋委员长，即使那样将会把中国拖入内战，结果他的不加隐瞒导致了谈判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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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单单对共产党怒不可遏。恰在此时，我到了重庆，任何人想对他说明中国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时，他就会把此人列入自己的黑名单。实际上他与重庆所有经验丰富的军官、国务院官员和记者，甚至宋子文和魏德迈都闹翻了。他也有几位极有才干、富有在华工作经验的部下，但仅仅因为他认为他们有亲共倾向，就将他们打发回国了。取代那些人的是一批对中国的情况了解得比他还少的人，这样他们就无法反驳他了。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豪宅里，常常几天不在办公室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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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传，如果他怀疑任何人从共产党辖区会带来他不乐意听的新闻，他就不准许此人到那边去。由于我公开宣称认同史迪威对中国的观点，所以我是不大可能被准许去共产党辖区的。尽管如此，美国战争情报局还是向大使馆为我提交了一份申请。3个星期以来，申请书一直在总领事的办公桌上躺着，他是一位新来的拉丁美洲专家。最后，我的一位在大使馆工作、在中国有丰富经历而且尚未被清洗的朋友带我去问他是否批准申请。他立即暴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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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为什么新闻处要派人去延安？我们刚派人去西安，这两个城市都在一个省，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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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个中国学生向他解释，延安是共产党的城市，而西安是国民党统治的，两者在陕西的封锁线是中国最重要的政治现实时，总领事换了个说法：“这必须由大使决定。”后来赫尔利说愿意先见见我，并请我到他的住宅用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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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告诉了我赫尔利的邀请。他说：“我告诉大使，你是一位新英格兰发夹制造商的儿子，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的举动可得像个商人的儿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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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我去拜访了赫尔利。他独坐在空空荡荡的、都能听见回声的官邸里。他是大使，现在穿着便装，看上去像一位消夏的肯塔基上校。他漂亮的钩子形脑袋活像一尊古罗马半身像，另外还颇不寻常地戴上了弯曲的蝴蝶结，眼镜夹在鼻子上，花白的小胡子和头发微微卷曲。他的表情有点像某种微怒而威严的猛犬。他已经忘记了我是谁，为什么约我来。我把情况向他讲明白后，他知道我是藤校的毕业生后，政治审查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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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解释说：“我只想搞清楚你不是搞意识形态的记者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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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被告知赫尔利同意我去共产党辖区。之后没几天，我听说军方也同意了。有一个新领队将带领观察组去延安。他不想带新的美国人去那里，要等到根据他自己的意见决定能做什么工作之后，才能做出新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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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军方来往时没有和魏德迈打过交道，没有近距离见过那位身材修长的将军，只是在某次鸡尾酒会上远远地瞧见过他。在喜欢说三道四的重庆，一个名人的性格是无法不被披露的。他显示出自己是一位光彩夺目的能人。我从他的情报官处听到，他初次来华就职时，寄回美国的报告同史迪威一样透彻、尖锐、敢于直言；后来有些人——可能是赫尔利——对他进行威胁，说他已偏离了军人专注战事的本分。于是，他之后虽为加强新军做了大量工作，但却没有对新军做出根本性的改造。他是一个理解力很强的人，却处在一个不愉快的职位上。早有消息称他不久后有可能出任美国陆军参谋长。虽然当时美军的华南登陆行动预计规模不会很大，但他必然已经认识到，日后美国部队会和新军一样要受蒋介石摆布。若是他在华期间还是走史迪威的老路，最终黯然回国，那对仕途可是大大不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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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下令所有下属官员在司令部里不准谈论中国的政治，这种约束在美国人中是不能实施的，人们反而会由此觉得是有奇怪的东西被掩盖着。美国的政策仍旧是加强中国以抗拒日本，在新形势下，只要表面上过得去，美国一直是全心全意这样做的。但是在重庆，早就有人疑虑，新军将来是用来对付共产党而不是抗日的。我在重庆的时候，有些美国官员坦率地告诉我，他们认为这是件好事；还说我们直到现在才抓住了真正的敌人。当时，欧洲的战事已经结束，那种美国应在日本战败后立即顺便消灭苏联的情绪就又有所抬头了。这伙人竟敢公开散布这些意见且觉得理所当然，看来是事出有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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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期间，我同军方打过不少交道，在缅甸军营里也住过几个星期，所以比较熟悉军方对各项问题的态度。回顾起来，我觉得悲剧果真会发生的话，那么美军的政治思路与其说是严酷的，倒不如说是愚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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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难看出这种愚蠢的观点是怎样形成的。高级官员们生活在司令部里，彼此的想法非常容易接近，他们日常的工作和生活都需要由别人照料。低级军官听从他们的命令，围着他们团团转。他们经常对许多重要计划有权拍板，也有权动用大量的物资。他们很少碰到计划失败。军队以外的世界——外国，甚至美国本身——变成了可以无视的虚幻世界，好像一切都能随心所欲，即使为了筹划未来，也并不太需要回头去看看过去的经验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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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美军高层同商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在私下里全是美国业界里那种但求实利、不务虚名的派头。但是，我想这个特点也是许多蠢事之所以发生的根由。由于现在美军已参与到了外国事务中，军队里充满着诽谤、痛苦、憎恨和期望，所以这些都不是可以用美国商业准则来衡量的。这一点在1945年的重庆表现得特别清楚。在新的军事与政治气氛中，赞成史迪威的人被认为是受骗上当，因为他们竟承认一种没有物质力量的东西——前进中的中国革命——还想让共产党参与作战以及战后和平计划。现在美国新的行动路线是把全部赌注押在国民党一边。这被认为是切合实际的，因为制定者都是精明权变的“唯物主义者”。总而言之，国民党是一国的政府，所以它必将成功。在重庆遇到过的那些原来是商人、满脑子铜臭、现在穿上少校或上校军服的人们中，我不记得有什么人大谈过这些问题。但是在国外倒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赞成史迪威的人将面临失败，因为他们是一群浮想联翩的理想主义者。而拥护赫尔利和魏德迈的人则必将成功，因为他们是严谨的、切合实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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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表面“唯物”的主张与中国的广大人民和社会背景全无关联，简直愚蠢至极。在太平洋战争的最后一年，几乎每件发生在中国的事情，其实都已证明国民党正逐步走向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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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迪威离职之后，国民党在表面上倍加小心地维系着和美国人的关系，深恐因史迪威事件而引起美国人的疏远，如果与史迪威的继任者再发生摩擦和麻烦，则美国人可能会失去耐心。这也是中国人的老传统：纠纷获胜的一方应对失败者特别客气，甚至在言语中假装失败者才获得了真正的胜利。于是，蒋委员长千方百计地讨好美国人，因为史迪威事件的美满结局超过了他的预期，所以他心情特别舒畅。他只是希望摆脱史迪威本人，而我们不仅立即同意了他的请求，还放松了之前的一切改革要求。对蒋来说，既是大喜，更是大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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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情况之下，新改组的行政院宣告成立。蒋介石的妻兄宋子文担任院长，他比蒋委员长年轻，能跟得上时代，可能贪污得也少些。新的行政院给予了言论、集会和出版多一点的自由，对外国记者的检查和审查也略微宽松，并允许战后选举行宪，召开国民大会；宣布了将逐步改组军队，并做了一番天真的许诺：“绝对禁绝鞭打应征士兵”“军官不许在士兵的米粮中掺假掺砂”，等等。还宣布了一项宏伟的征召计划，计划成立一支“中国青年军”，计划动员50万中学或以上学历的青年参军服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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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无党派的中国人，以及在华多年的美国人，都能看到幕后的真相。大家都明白，这些不过是“遮羞布”。政府改组表示给予少数自由派一点地位，但由此却使极右派获得了最大的权力。何应钦就是一个最鲜明的代表。前任军政部长何应钦没有加入新内阁，这是现代化和自由化的一个信号，因而广受赞扬。但后来何应钦成为新军司令官，而这个职位比军政部长更为显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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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其他各省也能清晰地觉察到国民党正在逐步衰败的迹象。在这段时间，它变得更加专横跋扈、贪污腐败。现在有了这么多的美国新式武器，政府似乎觉得可以一劳永逸，不需要在其他方面再加努力了。除新军之外，各军很难得到补给和军饷，于是新军也很快开始堕落。在政治和经济方面，国民党中央逐步加强垄断，更让公众离心离德。在重庆当局宣布给予言论与出版更大自由的同时，许多省城内都对思想控制采取了更严厉的措施，因为言论自由的发展已成为国民党的真正危险。很少有人真的相信国民党在战后实行民主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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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华南溃败以后的若干事例进一步证明了国民党的实际情况。例如，1944年冬，日军夺取韶关和赣州时可谓长驱直入，有征无战。据可靠消息，日本人占领许多地方时，只需把他们的旗帜交给当地土匪，再给点钱，然后跟着土匪朝前走就可以了。在这一部分的中国土地上，民族精神已被瓦解——或是顺顺当当地出卖给了日本——后来几个月，好几批从香港和广州逃出的日本人竟能顺利通过长江沿岸，他们只带几名武装警卫就能在国统区内横跨几百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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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春，一伙日军轻易地侵占了老河口，这里是第十四航空队在江北最靠近前线的基地。同时，一支大规模日军部队进犯长江以南、衡阳以西的湖南芷江，这里也有一处空军基地，是第十四航空队仅存的对东南沿海能采取有力行动的基地。所以，美国空军集中大批空中力量来保卫它。这里的中国地面部队——不是新军，装备很差——却打得很坚决。另一个原因或许是，芷江位于大理——潼关线内，而老河口在线外，所以日军没有拿下基地便撤退了。看来，中国的问题不能用简单的“是”或“否”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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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国民党军队的这次离奇胜利，即使是当时在场的美国记者也给不出圆满解释。回顾过去，这次胜利的重要，或许在于构成了美国带给中国人民的灾难循环的一部分，仿佛未经严格改造的中国军人在国民党领导下也能争善战。热衷于鼓动国民党攻击共产党的美国人需要的正是这个论据。芷江战役的英雄们为战火继续荼毒祖国好几年献了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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