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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71 黑洞:弘光纪事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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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73 可惜,世上无十全十美之事。虽然武力之于国家的两面性似乎被化解,但这化解方式本身却有自己的两面性。“节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节制”,承平状态下可有效防范武力失控,可一旦国家面临较严重的外患或内忧,所带来的问题恰恰也就是不能有效控制武力。因为,真正需要用兵的时候,“节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节制”势必是内耗与掣肘。不单如此,“节制者”、“操兵者”两种角色长期定向化,还阻断了健全军事家的产生。此即黄宗羲指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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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75 夫天下有不可叛之人,未尝有不可叛之法。杜牧所谓“圣贤才能多闻博识之士”,此不可叛之人也。豪猪健狗之徒,不识礼义,轻去就,缓则受吾节制,指顾簿书之间,急则拥兵自重,节制之人自然随之上下。试观崇祯时,督抚曾有不为大帅驱使者乎?此时法未尝不在,未见其不可叛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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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77 但他只讲了某一面的情形,还有另一面,亦即“节制者”不知兵。在以文抑武的军事系统中,文官出身的督抚都是些读着圣贤书、念着“子曰诗云”长大的进士,派他们去“节制”那些带兵打仗的将军,寻常剿讨小股毛贼也许还看不出来什么,狼烟四起、遇到大规模战事时,局面实在不免荒唐;既然不知兵,实际上,他们也很难“不为大帅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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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79 帝制中国,无论统治者还是老百姓,都从“文武分途”或者说文官政治结构受益,国家安定,生产能够保持,文明的脚步较少受干扰,这些都应看到和承认。一直到十八世纪,中国的经济在全球鳌头独占,与从制度上有效抑制武力的破坏性有极大关系。不过,正像一开始所说,国家与武力这对难兄难弟的矛盾,没有尽善尽美的解决方案,相对较好的方案,也必然存在不足。从帝制中国的情形看,自从晋、唐经历最后两次严重内乱而终于找到有效抑制武力破坏性的制度后,宋、明两大朝代因内部武力失控而起的危机均不再至,董卓、安禄山式枭雄销声匿迹,它们最后覆亡无一例外由外族入侵所致,这也绝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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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81 问题正在于,当内部武力失控的可能大为削弱时,国家整体军事能力和效率必然随之下降。其害处,承平之世丝毫看不出来,一旦“有事”,虎皮羊质、外强中干的真相便会暴露。宋、明脆败于西夏、金、蒙古、满清诸外族,一直以来被归之于后者武力超强。这固然未为无理,但人们谈得很不够的,其实是宋、明自身军事机体何其虚弱、不堪一击。这两个朝代几乎不能赢得任何一场战争,虽然局部来看它们并不乏军事奇才和英雄人物,杨家将也罢、岳家军也罢、戚继光也罢,但置诸整体,宋朝、明朝在军事中的表现皆属低能。归根结底,这不应到个人身上找原因,而是制度使然。以文抑武,不光严重制约军队的战斗力,还使得军事领域掺杂、充斥着官场政治的各种阴谋气息,在潘洪如何陷害杨继业、秦桧如何损毁岳飞、北京官场如何倾轧袁崇焕……这类故事中,有着宋、明两代军事机器的典型特征和原理。简言之,“无事”时它的确十分有效地消融了导致军事强人产生的能量,然而“有事”时它却恰恰销蚀了国家对于高效军事组织和伟大将领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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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83 我们从明代可以看到,它绝非在朝代尾声才暴露自己军事上的低能。1449年,明英宗朱祁镇率五十万大军,对蒙古瓦剌也先部玩“御驾亲征”,结果于土木堡(今河北怀来附近)五十万人马全军覆没,朱祁镇本人被活捉而去。这么一出喜剧,固是皇帝胡闹所致,但五十万明朝正规军一触即溃,委实超乎想象。皇家的《英宗实录》这么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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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85 壬戌,车驾欲启行,以虏骑绕营窥伺,复止不行。虏诈退,王振矫命抬营行就水,虏见我阵动,四面冲突而来,我军遂大溃,虏邀车驾北行。[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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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87 并没发生战斗,对方只一冲,明军“遂大溃”,威风八面的大明皇帝也就被人“邀车驾北行”(俘虏)了,五十万大军根本是纸老虎,或者连纸老虎也不算。诸多迹象表明,明朝之能维持二百五十年左右的国泰民安,很大程度是因周边没有强敌。十四世纪蒙古人崩溃以后,完全退回游牧原形——他们本质上不适应国家形态,此时终于恢复本性,四分五裂,在广邈原野上东驰西骋,唯以劫掠为能事;历来是中国心腹之患的北方一线,由此暂为虚壑,直到万历年间努尔哈赤统一建州五部,北部重新出现一个蛮族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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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89 崇祯初年以来,内忧与外患并起,督抚+大帅的结构在内外两线都暴露出同样的问题:承平状态下的稳然可控,一经实战考验,被证明彻底失控。洪承畴战败、被俘、投降,是这当中有代表性的典型事例。当时,以“兵部尚书兼副都御史、总督蓟辽军务”身份来到辽东的洪承畴,在松山之战中为诸将所弃,大同总兵王朴率先遁去,在十三万大军中引起连锁反应,“于是各帅争驰,马步自相蹂践,弓甲遍野。”[14]之后,洪承畴带着仅剩的由他直接指挥的万余孤军,困守松山半年,终于投降。大致,整个崇祯朝的军事失利如出一辙,剔除其他因素,都因督抚+大帅这一结构造成军事行动实际不可控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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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91 眼下,来到朱由崧领衔的弘光朝。即位之始,他发下“敢辞薪胆之瘁,誓图俘馘之功”的狠誓。君仇国辱须报,疆土亟待恢复。单论数量,此时明朝尚拥兵百万以上,比敌人只强不弱,朱由崧发下那样誓言,也算有根有据。问题是,祖宗制度摆在那儿,偏瘫的明朝若想起死回生,弘光君臣非玩出点新花样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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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97 黑洞:弘光纪事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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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899 新任总理大臣兼国防部长——明朝的官衔称为“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史可法尝试改革,当然,他谨慎回避任何类似“改革”的字眼,以免引起与祖制相违的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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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901 这方案,就是对弘光朝有重大影响的著名的“设四藩”。提出的时间,诸书所记不一。顾炎武记为乙未日[15](五月初八,公历6月12日),谈迁记为己亥日[16](五月十二,公历6月16日),黄宗羲和计六奇记为庚子日[17](五月十三,公历6月17日),李清笔下日期最晚,为甲辰日[18](五月二十一,公历6月21日)。差异或系时过境迁,各人记忆不一所致。笔者倾向于采信黄宗羲《弘光实录钞》,正像那个“钞”字所示,此书之作,以黄宗羲私藏的弘光“邸报”为本:“寒夜鼠啮架上,发烛照之,则弘光时邸报,臣畜之以为史料者也。年来幽忧多疾,旧闻日落,十年三徙,聚书复阙,后死之责,谁任之乎?先以一代排比而纂之,证以故所闻见,十日得书四卷,名之曰《弘光实录钞》。”[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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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903 这时,朱由崧监国已十天,距他登基称帝还有两天,提出的时机比较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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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905 方案向新君提出一份整体军事蓝图,建议照此构筑防卫体系,确定战略部署。现存由史可法玄孙史开纯编于清乾隆年间的《史忠正公集》,收有《议设四藩疏》一文。但此文甚短,参以《国榷》《南渡录》所述,整个方案的内容远比此文具体、详细,也许继此疏后,史可法又向朱由崧提交过进一步的说明(《明季南略》提到了《四不可无疏》,但《史忠正公集》未载)。总之,下面我们集各书之述,以近方案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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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907 《史忠正公集》之《议设四藩疏》全文[20]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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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909 从来守江南者必于江北,即弱如六朝者,犹争雄于徐、泗、颍、寿之间,不宜画(划)江而守明矣。但此时贼锋正锐,我兵气靡备(惫),分则力单,顾远则遗近,不得不择可守之地,立定根基,然后再图进取。臣酌地利,当设四藩。其一淮、徐,其一扬、滁,其一凤、泗,其一庐、六。以淮、扬、泗、庐自守,而以徐、滁、凤、六为进取基。各属之兵马钱粮听其行取。如恢复一城、夺一邑,即属其分界之内。庐城踞(距)江稍远,有警不妨移驻江浦六合,以捍蔽沿江,相机固守。江北之兵声既振,则江南之人情自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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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911 文中地名多为简称,为便了解,我们将其转为今名:淮、徐,是江苏淮安和徐州,即沿黄河—淮河一线;扬、滁,是江苏扬州和安徽滁县,即长江北岸与南京紧邻的北、西两块区域;凤、泗,是安徽凤阳和江苏盱眙(当时称泗州),位于南京西北方;庐、六,是安徽合肥和六安,辖区为滁州西南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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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913 以上地区,尽处江北。此即史可法所谓“守江南者必于江北”,他构想,在南京由北至西筑起两道防御圈,外圈为凤阳府、徐州到淮安府,内圈由庐州府至滁州到扬州府。这两道防御圈,加上天险长江,等于南京正前方及左侧有三层保护。而南京以东和以南,是自家畛域,无须设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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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915 三道防线,有如三道箍,将南京围得铁桶一般。四藩之间的关系,既是横向的,也是纵向的,一在前、一在后、一为攻、一为守。即:“以淮、扬、泗、庐自守,而以徐、滁、凤、六为进取之基。”[21]互为表里,里应外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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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917 这设计应该说很牢靠了,但我们也发现,核心在于一个“守”字,与朱由崧发誓时的口气大不相同,貌似怯懦。然而联系实际,这恰恰显出设计者的务实,不尚虚言、脚踏实地。奏疏讲得很清楚:“此时贼锋正锐,我兵气靡备”,“顾远则遗近,不得不择可守之地,立定根基,然后再图进取”。稍后我们当可看到,南京从政坛到军界是怎样一种面貌,在此情状下,唱高调毫无用处。南京第一步如能做到收拾人心、同仇敌忾,已很不错;立刻北进、收复失地,想也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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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0919 更具体地看,“设四藩”的布局共有四块区域,即内外两个防御圈各切成两段,外圈为淮徐、凤泗,内圈为庐六、扬滁。各段“包干”范围,李清《南渡录》有详尽记述[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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