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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387 黑洞:弘光纪事 [:1706899868]
1706901388 黑洞:弘光纪事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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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390 关于甲申国变后明、清间关系,今天大概没有人不以为处在敌对之中。我曾访问过网上一些明史爱好者的论坛,随处可见以满清为仇雠的情绪,这固然折射了当下的民族主义社会思潮,但显然也由于对那段历史怀有一种理解或想象,觉得站到明朝立场上,势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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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392 然而我可以肯定,明朝当时情绪并非如此。不但如此,明朝对满清的真实心态,还是今天很难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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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394 简而言之,在明朝眼里,满清不是它的敌人。虽然乙酉之变(朱由崧被俘以及南京陷落)之后又当别论,但终讫弘光一朝,明朝确未以满清为敌,无论政治、军事、外交上,还是情感上。诚然,当时对满清以“虏”、“酋”、“腥羶”相称,而予以文化和种族的歧视,但这与进入国家间敌对状态不是一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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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396 置身二十一世纪,用现代眼光看,确实无法搞懂这种关系。这就是为何先前我们要专门强调,并非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明人有他们自己的观念,他们的国家伦理处于另一体系。横亘于我们与他们之间两个多世纪的时光,会造成历史内容的诸多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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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398 我们借一个著名人物,观察历史落差可以大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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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00 经教科书的讲述以及若干文艺作品的渲染,我们心中关于明清代际转换,往往以清兵入关为重要的时间窗。而此事件,又与一个“卖国贼”形象紧密相连。此人非他,辽东总兵、平西伯吴三桂是也。他被描述为在山海关引狼入室,叛变投敌。今天,若以“吴三桂”三字询诸国人,必曰“民族败类”、“汉奸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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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02 然而,这却只是我们的看法。在整个弘光朝,吴三桂拥有正面的形象,事实上,他被看做功臣和英雄。尽管山海关自他手中献出,然后又作为先锋引多尔衮入京,南京上下却不以此为多大的罪恶。后者看重的,是他联手清兵、击溃李自成,为崇祯皇帝报了仇。那时,人们普遍认为,平西伯真正尽到了对于君主的义务,是为人臣者之表率。五月末,户部侍郎贺世寿在其奏疏中,正是这样评价吴三桂,同时抱怨其他武将的渫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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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04 如吴三桂奋身血战,仿佛李、郭(指唐将李光弼与郭子仪,二人以平安史之乱垂诸史册),此乃可言功拜爵,方无愧色。若夫口头报国,岂遂干城,河上拥兵,曷不敌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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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06 这完全不能说服我们。作为现代人,不妨谅解古人奉守忠君之道,而引狼入室却另当别论。吴三桂之为我们不齿,主要在后者。而令人意外的是,当时评论几乎不曾涉及这一点,就好像那是一个盲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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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08 问题出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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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10 在多尔衮致史可法那封著名信件中,关于吴三桂,作者引用了一个中国典故:“独效包胥之哭”[6]。故事发生在春秋末年。公元前506年,伍子胥率吴国大军攻破郢都,楚大夫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于秦”,“昼夜哭,七日七夜不绝其声”,秦哀公终为所动,“乃遣车五百乘救楚击吴。”[7]假如我们为明人对吴三桂“引狼入室”无动于衷感到困惑,可以到这典故中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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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15 弘光使团陈洪范致吴三桂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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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17 陈洪范,时任左都督,弘光朝组成以左懋第为首的北京使团,陈洪范、马绍愉副之。此信系使团渡过淮河前,陈洪范写给吴三桂的,意在沟通。信中“清朝仗义助兵,复为先帝发丧成礼,莫非老亲台精忠感动也”一句,表明了明朝的官方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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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22 弘光使团马绍愉致吴三桂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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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24 马绍愉,太仆寺少卿,弘光使团副使。此信除感戴清朝、称赞吴三桂与陈洪范信同,还提到要与满清“两家一家,同心杀灭逆贼,共享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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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26 古时,国家“主权”概念,既不强烈,也不精密。申包胥的行为,置诸今日,非落个乞求外国势力干涉本国内政的骂名,古人却目为忠义救国之举,垂范后代,流芳千古。这就是为何吴三桂洞开国门、导异国之军入境这样一幅图景,在我们和明人那里唤起的联想会大相径庭。我们所想到的,大概是《地道战》“鬼子进村”中胖翻译官一类形象,古人脑海浮现的却是昼夜哭于秦庭的申包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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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28 假如只是多尔衮把吴三桂比附于申包胥,我们不妨嗤之以鼻,只当他巧舌如簧。问题在于,明朝人士持有完全相同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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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30 吴三桂一武臣耳。至割父子之亲,甘狄之俗,反仇作援,辱身报主,卒挫狂锋,逐凶逆,此申包胥复楚之举也。[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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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32 申包胥典故,是中国话语,不是满清话语,多尔衮不过是鹦鹉学舌,他了解这种话语在中国的正面性和有效性。而他对中国思维的理解,颇中鹄的。关于吴三桂邀清兵击退李自成,明朝果然解读为申包胥第二,是救国的忠臣,而非叛国的逆臣。他这一形象的终结,将一直等到顺治后期率军进攻云贵等地,尤其是在缅甸亲手俘获永历皇帝朱由榔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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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34 甲申五月二十八日,弘光登基当月,明朝决定晋平西伯吴三桂为蓟国公,“给诰劵禄米,发银五万两、漕米十万石,差官赍送。”[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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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6901436 六月二十三日(1644年8月7日),朱由崧就与满清关系及交涉等,召对内阁成员,共讨论了七件事,第二件便有关吴三桂,对他引清军入关给出四字评语:“仗义购虏”。[10]“购”,通“媾”,即讲和、和解之意。这四个字,可以视为官方对吴三桂问题的正式结论。它不单给予吴三桂本人以完全肯定(“仗义”),同时以一个“购”字,追认和确认吴与满清的合作,符合朝廷的意愿。稍后,朝廷向北京派出高级使团,使命之一,正是当面嘉奖吴三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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