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6901471e+09
1706901471 黑洞:弘光纪事 [:1706899870]
1706901472 黑洞:弘光纪事 四
1706901473
1706901474 这种“不便”,现代人几乎已经看不见。今天我们看甲申国变之后时局,目光首先投向闯进国门的满清,视此为当务之急。但在明朝人眼中却刚好相反。这是因为,在问题的先后次序上,古人观点与我们不同。
1706901475
1706901476 崇祯时期,“寇”“虏”并称。而甲申之后,先前并称的两患,实际暂时变成一个——“寇仇”瞬间无比放大,“虏患”不仅相应冲淡,更因满清击退李闯而客观上有惠于明。此时明朝对满清,即不像史可法所言当真抱有“感恩图报”之心,起码也感觉稍释前嫌,所以举国上下所痛,俱在李闯一端。
1706901477
1706901478 地理大发现和形成民族国家意识之后,对于现代人来说,“内”“外”是分量极重的概念,只要面临外侮,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总是第一要义。而仍处“国家”与“天下”混同意识之中的明代,“内”“外”的概念,不是没有,却远不够强烈,更非第一位。先前讲到申包胥一例,揆以现代观念,多少有“里通外国”之嫌,当时却并不苛求。春秋战国,偶然也有屈原那样的“爱国者”,但更多的还是伍子胥、商鞅、韩非子、苏秦一类“客卿”,他们替别国乃至敌国工作,完全没有“内”“外”观念。汉以后,华夷之分渐趋强烈,但主要从文化、礼俗层面论之,还没有(亦不可能)达到如今的民族国家层面。对于遭受丧君之痛的明朝人来说,要求他们和今人一样,在闯进关来的满清面前,民族危机感立即上升到第一位,转而与逼死崇祯的李自成泯其恩仇、修其和好、一致对“外”,这是十九世纪末以后才有可能的情形,十七世纪中叶无以致之。我们已反复讲过,甲申三月十九日以后明人的“国恨家仇”为何是李闯而非满清的道理,那道理虽全然不合我们口味,却是历史实境真况,回避不了,否认无益。
1706901479
1706901480 现在我们便去了解,当时情境下一般明朝子民的反应。
1706901481
1706901482 小说“三言”的编者冯梦龙,是这一过程中的历史当事人。作为当时活跃、敏感的出版家,他很快推出一部时事文献集《中兴实录》,具体出版时间未详,但从所收文章内容看,书出于弘光年内当属无疑。该书点校者这样说:“《中兴实录》辑弘光朝部分奏疏、公告而成,确凿有据,为研究弘光朝史实,提供了重要的原始资料。”[15]其实,该书尤为难得之处,是辑有不少民间言论,以冯梦龙自己说法:“因里人辑时事”[16]。欲觇南明一时民意,此适为佳本。
1706901483
1706901484 书中收录苏州、松江、常熟、嘉兴等处,士民个人或集体因国变而发表的倡议书十余件,矛头一致对准“贼”、“寇”。如“主辱臣死,岂主死尚可臣生,国乱臣忠,有忠臣岂容国乱”,“立此盟誓,告我同仇,必使敷天缟素,三军衰墨,以灭贼之日,为释服之期。”[17]“逆贼凭陵,肆犯畿阙。镜簴失守,庙社震惊。致先帝饮恨鼎湖,母后痛心椒殿。凡为臣子,莫不切齿裂眥,欲刃贼腹,斩灭之无遗种。”[18]最具代表性的,为以下《讨贼檄》:
1706901485
1706901486 逆贼无天,长驱犯阙,主忧臣辱,义不俱生。泣血勤王,冀灭此而朝食;毁家殉国,忍坐视以偷安。但苦无饷无用,空拳奚济;若能同心同力,举义何难?……义旗迅指,誓清西北之尘;忠勇传呼,奋吐东南之气。承邀灵于天地,决无圣主不中兴;祈默祏于祖宗,岂少忠臣共光复。敢告同志,速定合谋。[19]
1706901487
1706901488 检阅其文,难觅以“北虏”为仇为敌之声。今人面此,不免失望的同时而以为古人不知“爱国”。非也,古人不是不爱国,只是爱国在他们,与我们不属同一语义。他们的爱国,归结于爱君;爱君即爱国,君仇即国仇。所以,“以灭贼之日,为释服之期”,“义旗迅指,誓清西北之尘”,在明代中国人,这便是最高的爱国。由此我们也提醒自己,到古人那里发掘爱国精神资源,要格外当心这种歧义,否则,很难不有所误读。
1706901489
1706901490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朱由崧《登极诏》这一表明朝廷方针的重要文件里,我们只见以“灭寇”为使命,不见“驱虏”之类字样。所谓“三灵共愤,万姓同仇。朕凉德弗胜,遗弓抱痛,敢辞薪胆之瘁,誓图俘馘之功。”[20]那个“馘”字,仅指李闯。
1706901491
1706901492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在1644年,明朝认为国家危难仅为内部“匪乱”,而非外族“入侵”。现代人接触这种情形,很难不产生反感;由于反感,又很难不在对明末的读解中,掺杂现实的联想。抗战时期,欧阳予倩大概就是基于这样的联想,重解重写《桃花扇》的。比如,把弘光朝只谈镇压农民军不谈抗击满清,与“攘外必先安内”相勾连;或,用投降/抵抗、卖国/爱国等现代情感价值,套论弘光间的人和事。这是从批判的角度,还有相反的,从歌颂角度混淆古今。我就读过某《南明史》,谈及永历时明军与李自成、张献忠残部合作,盛赞为基于民族大义同舟共济,殊不知那是经过乙酉之变,明之大敌业以满清为首要的缘故;和弘光间计划与满清联手打击李闯一样,这也是时势所致,没有什么现代意识形态可挖。
1706901493
1706901494
1706901495
1706901496
1706901497 黑洞:弘光纪事 [:1706899871]
1706901498 黑洞:弘光纪事 五
1706901499
1706901500 从伦理和心理上对甲申国变后的形势有所疏解后,我们转而具体考察明朝的对清政策。
1706901501
1706901502 自形势紧迫论,特别是从后果论(仅隔一年,南都沦陷),明朝在满清问题上,表现出令人不解的迟钝与迟缓。这固然与史可法督师扬州、离开中枢,南京早早失去主心骨,马士英等人贪渎无为有关,却也符合先前所讲弘光朝对满清所抱的不敌、不仇、不急的总体态度。
1706901503
1706901504 换成今天,会在第一时间认真研究对清政策。而在史料中,起初却找不到这类记录。弘光朝就对清政策的正式会商,居然还要等上将近两个月。
1706901505
1706901506 不过,这不等于满清问题在明朝政治中销匿无踪,它仍然有所浮现,从部分官员个人的议论和报告中。
1706901507
1706901508 熊汝霖得知满清觊觎山东的动向,疏言:
1706901509
1706901510 近闻卤骑南下,山东诸郡岂可轻委?南北诸镇非乏雄师,不于时渡河而北,或驻临济,或扼德河,节节联络,断其来路,直待长驱入境,徒欲一苇江南,公然向小朝廷(蔑指满清)求活乎?且闯贼遁归,志在复逞。及今速檄诸镇过河拒守。一面遣使俾卤回辕,然后合五镇全力,分道西征。或如周亚夫之入武关,或如王镇恶(东晋名将)之溯渭水,直捣长安,出其不意。[21]
1706901511
1706901512 检《国榷》,六月初三乙未(1644年7月6日),“清以故户部右侍郎王鳌永招抚山东河南。”[22]熊汝霖所说“近闻”,盖即此事。北变后,山东、河南实际已成瓯脱,即使李闯退走西部,明朝也未采取实质性动作回归其间。如今,满清先下手了。际此事态,熊汝霖认为朝廷必须有所表示与决定。他的思路,先防满、后击闯。通过主动进军黄河以北,令满清知明朝实力犹存、未可轻犯。然后以主力西征,捣李闯老巢。对此,他总结为一句话:“杀贼可以灭卤。”我们看到,这虽是一道要求重视满清问题的奏章,但“杀贼可以灭卤”之论表现出,当时明朝深为有关复仇的伦理顺序所限,而与现实本身的缓弛相拧相反。“杀贼”明明不能“灭卤”,比较明智和现实主义的做法是,借“卤”杀“贼”,枕戈待旦,“贼”尽之日,悉出精锐杀“卤”。这是可能实现的方案,但当时明朝既无此雄心,思维方式也跳不出伦理窠臼。
1706901513
1706901514 客观上,明朝此时处境确实头绪繁多,左支右绌,难以兼顾。吏科章正宸说:“今日形势,视晋宋更为艰难。肩背腹心,三面受敌,而悍将骄兵,漠无足侍。”[23]所谓三面受敌,是指北直满清、晋陕李闯和楚蜀张献忠,较四面楚歌相去不远。理论上不难设想种种进取方案,落于实际,就发现难以万全,更不必说明朝还是那样一盘散沙的状况。因此,刘宗周提出的“北拒卤,西灭寇,南收荆楚”[24]十字要点,看上去相对恰当、平实,实行起来仍属渺茫。
1706901515
1706901516
1706901517
1706901518
1706901519
1706901520 嗣后,身在前方、受命巡抚河南的凌,总算提出了较为务实的对清策略。当时,朝廷主张不明,而凌虽职任在身,却是光杆司令,无兵无钱,所谓“不藉尺兵,不资斗粟,徒以忠义激发人心”[25]。有鉴乎此,凌建议从根本上调整对清策略,并相应调整军事布置。他首先指出:“方今贼势犹张,东师渐进。然使彼(满清)独任其劳而我兵安享其乐,恐亦无以服彼心而伸我论。”此亦多尔衮所质疑、羞辱明朝者,凌认为从道义上这说不过去。但他进而指出,事情不止关乎道义:
[ 上一页 ]  [ :1.70690147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