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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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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樵纪闻》说,自刘泽清逃走,“江北遂无一旅”[35],整个长江以北,都对清军敞开怀抱。这是极而言之,从明军主力尤其是尚有战斗力的明军主力而言,可以这么讲。而在此之外,也还并非“遂无一旅”,例如高杰的旧部。高杰死后,这支部队的主体李成栋部驻于徐州。明清鼎革之际,李成栋可以算个名将,后来他替满清卖命时,很能打仗,从长江三角洲打到珠江三角洲,所向披靡。然而,他在徐州的表现,却十足窝囊,和明军绝大多数将领一样,毫无抵抗,唯知狂奔。然而稍有不同的是,他的狂奔较之别人还算事出有因——前面说过,高杰一死,其余三镇便在后方捅刀子,不但图谋瓜分其地,至有杀害高部诸将妻、子之意,虽然在史可法和朝廷阻止下未逞,但高杰部下之心寒可想而知。于是,清兵一到徐州,李成栋二话不说,率部弃城南逃。他们逃到扬州,那里还有高杰之子和夫人,以及众将家眷。不久闻讯清军将至扬州,再次逃跑,这回目标是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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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未(五月初二),高营兵南奔至京口,郑鸿逵截杀,不得渡。李成栋等奉高杰妻子北降,阮(大铖)、郑以大捷闻;士英率百官上表称贺,欲以遇众。或书于长安门曰:“弘主沉醉未醒,全凭马上胡诌;羽公凯歌以休,且听阮中曲变。”[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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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影射马士英;“羽公”,郑鸿逵字;“阮”,影射阮大铖。顺便交代一下,郑鸿逵即郑芝龙之弟,郑成功亲叔父,封爵南安伯,时为京口总兵,扼守镇江,清军便是由他防区突破,登上长江南岸。投降可耻,然而,这字眼有时不免将各种情形一锅端,如果上面的记述不够清晰,我们再引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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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杰溃卒渡江,鸿逵掩而杀之,不下万人。余卒北走,降于大清。[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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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可能是明朝灭亡前所获最大战果,只可惜,杀的不是敌人。设身处地,在高杰余部而言,当此绝境只怕不降也难。后来,李成栋在广东“反正”,我曾诧其何以反复若此,及见以上记载,多少有了头绪——他当初的降,原来竟是那样一番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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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高两军,逃者逃、降者降,江北所剩只有扬州一座孤城和史可法一位孤零零的督师。督师易为今语,略近于前敌总司令。可这位总司令,基本光杆一个:“城内兵能战者少,可法乃闭门坚守。”[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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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高杰兵自徐州败还,投在史可法帐下,“惟阁部是听”[39](史可法在该部威望甚高),情形不算太糟。不久,“城中哄传,许定国领大兵至,欲尽歼高氏以绝冤怼”。四月十四日,“五鼓,高兵斩关夺门而出,悉奔泰州,牲畜舟楫为之一空。”[40]扬州已无战斗力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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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几天,忽然来了一支“援兵”,乃甘肃镇李栖凤、监军道高岐凤所率四千人。然而当天就搞清楚,根本不是援兵。李、高此来,是以史可法奇货可居,“欲劫公(史可法)以应北兵”,向清军邀功。史可法正色曰:尔等欲富贵,我不阻拦;至于我,扬州就是死地。以当时情势,史可法无力制止其投降,对方同样不可能将史可法绑架而去。第二天,“李、高见公志不可夺,遂于二鼓拔营而出。”不但原班人马走掉,一支四川部队(胡尚友、韩尚良部)也随之而去。“自此备御单弱,饷不可继,城不可守矣。”[41]即便是守,也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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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可法向南京求援,“血疏告急,不报。”[42]以血修书,无人理睬。扬州,这明军的大本营,有如赤身裸体,无遮无拦暴露在那里,只差清军前来插上自己的旗帜。以下是综合应廷吉和史德威所述,最后十天的经过;他们一为史可法高级参谋,一为副将并于城破前由史可法收为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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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日,清军“环薄城下”,近距离包围了扬州。多铎开始做史可法的劝降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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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日,双方有小规模接触,清军一股骑兵突然出现,射死数人。多铎书凡五至,史可法“皆不启封,置之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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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日,“城守毖严。公檄各镇援兵,无一至者。”史可法收史德威为义子,以五封遗书相托,并告以遗愿:“我既死,当收葬太祖高皇帝之侧,万一不能,即葬于梅花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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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日,总算有一点好消息,兵部职方司主事何刚、提督总镇刘肇基各率数百人赶到。当然,他们的加入更多仅具气节的意义。几天后,刘肇基巷战死,何刚“以弓弦自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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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日,清军仍在等待他们的红衣大炮,同时继续劝降。“豫王又持书来说”,算来这已是多铎送来的第七封劝降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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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日,李栖凤、高岐凤率部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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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日,李、高未能得逞,离城;川军胡尚友、韩尚良部随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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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日,清军红衣大炮运至。明军一支运粮队在城外为清军所劫,“焚毁略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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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日,“北兵试炮,飞至郡堂,弹重十斤四两,满城惶悚。”夜,清军正式攻城,“炮落雉堞二堵。二小卒缘墙而上,城上鼎沸,遂不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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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日,“攻打愈急”,炮火强劲,“铅弹大者如罍,堞堕不能修,以大袋沉泥填之”。“巨炮摧西北隅,崩声如雷,城遂陷。”随即巷战,刘肇基率四百人战至最后一刻;史可法被执,被带到新城南门楼见多铎,再次拒降。多铎说:“既为忠臣,当杀之以全其名。”遂遇害。[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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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的抵抗是象征性的,实力过于悬殊,使抵抗没有实质内容。但这是清军南侵之后,脚步唯一的停顿,也是它被迫拉开架势实施的唯一攻城战。对于明朝,扬州则是第一座被攻破而非主动投降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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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满清终于见识中国并非只有丑类、败类,也有品质高贵之人。自入关以来,他们似乎一直没有机会了解到这一点。当丑恶和败类一个个逃之夭夭后,扬州突然变得无比纯粹,短暂几天中,它有幸成为一座正人君子的城池。而这样的城池,多少可为污浊的中国挽回一些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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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可法以必死之念,在无望中等候敌人,纯然只为证明点什么。其实,将近一年他都是如此:在局势,事不可为;在个人,绝不放弃。好在他不算完全孤立,所谓“德不孤,必有邻”,最后与之为伍、共同挺立于扬州的,还有数十人。孟森《任民育》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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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城官属,明知肝脑不日涂地,而一息尚存,誓不远引规避,若扬州知府任民育以下数十人。[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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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中,有扬州知府任民育,他在城破后,郑重换上明朝官服,端坐大堂、恭候敌人,说:“此吾土也,当死此。”有吴尔壎,去年他在北京经不住闯军拷打而屈降,引为奇耻,“南归谒可法,请从军赎罪,断一指,畀友人祝渊寄其家曰:‘我他日不归,以指葬可也。’”[45]城破,投井而亡。有副总兵马应魁,“每战披白甲,书‘尽忠报国’四字于背,巷战死。”当然,还有何刚、刘肇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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