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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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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阅史志,一日掩卷之余,忽然闪出这样的认识:既非殉国的烈士,亦非始终不渝、一息尚存便尽其绵薄的抗争者,相反,倒是某些名节有亏、曾入泥淖的转变者,于遗民现象的表现最有力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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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明言,这认识来自钱谦益的《有学集》。这是他乙酉年以后或者说主要是入清后的作品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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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于乙酉年,我对钱氏印象极差。那种感受,甚至引起了对东林—复社的一定动摇。我很不明白,以钱氏低劣的人品,居然在这个进步的阵营中引领风骚、深孚人望,道理何在?从甲申国变后南都定策,到乙酉五月南京投降,钱谦益没做过一件让人佩服的事。他力主迎立潞王,漂亮的说辞是潞王较为“贤明”(其实并无此事),内里则的确是以党私摒弃纲伦,所以客观上授人以柄,使得马、阮等能够掌握主动,连累史可法被逐出南京,最终令弘光朝一开局就建立在不利的政治基础上。而造成这种局面后,钱谦益又尽显小人态,曲结马士英,几乎可以说沆瀣一气。又在最后关头,端出道学架子,阻止朱由崧迁都。而最为不齿的,是他转瞬之间变成降敌者,与赵之龙分别领衔文武大臣,献国都于满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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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腆纪年附考》曾引乾隆皇帝的话:“谦益一有才无行之人。”徐鼒且附以“真万世斧钺之公哉!”的评论。[29]如仅至乙酉年止,此论允谓精当。然通观钱氏一生,则既不精当,更谈不上公正,实际反倒应说是恼羞成怒的泼污之言。为什么?因为钱谦益于其后期生涯,大觉昨非,深切忏悔,抽身而退,以遗民姿态终死。对此,作为清朝皇帝的乾隆,詈以“无行”颇自然,而在钱氏本人,我们却认为是去“无行”而就“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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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氏投降后,官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但在职仅六月,即以病为由辞归。那时他五十三岁。康熙三年卒,终年八十四岁。注视这一时间表,我意识到两点:一、钱氏抽身极早;二、他用剩下的绝大多数光阴证实并守住了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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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告归,名为身疾,实出心病;这样的消息,可以透过归里后的诗作而看出。《有学集》有两首写给著名遗民林古度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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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疏捐躯世所瞻,裳衣戌削貌清严。可知酌古陈同甫,应有承家郑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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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甫为人陈亮是,兴公作传水心同。永康不死临安在,千古江潮恨朔风。[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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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题《观闽中林初文孝廉画像读徐兴公传书断句诗二首示其子遗民古度》。初文是林古度之父林章的表字,嘉靖间抗倭志士。诗中,“陈同甫”和“永康”都是指南宋爱国者陈亮(他是永康人);郑所南是南宋遗民,曾有诗句“此世只除君父外,不曾重受别人恩”;“水心”即南宋大儒叶适,他与陈亮为挚友并给他写了墓志铭,也是当时有力的主战者。抗倭、陈亮、郑所南、叶适……这样一些故事、英名布满诗行,所堆砌起来的是什么意象,不待明言。更况最后那句“千古江潮恨朔风”,“朔风”之指一目了然,“千古江潮”四字则道尽东晋以来长江所见证的一揽子历史,至于“恨”字,简直就溢于言表了。此诗之作,据编者目录所示,时间范围“起乙酉年,尽戊子年”,亦即最迟不超过164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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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使诗篇由于用典的缘故,语意多少有些曲折,那么到了文章里,钱谦益的“立场”就彻底袒露无遗了。我们来看他为路振飞写的一篇纪念文章。据文首“故太傅路文贞公薨于粤。后十年,长子泽溥,迎柩来吴,葬洞庭之东山,属昆山归庄撰行状,请余书其墓隧之碑”,可知写作时间为1659年(路振飞卒于永历三年,即1649年)。路振飞以前我们多次提到,他在甲申国变至南都定策这段非常时期,扼淮阴要冲,整甲缮兵,保民全境,一切井井有条、气象甚严,但因忤犯马士英,被后者以其党田仰所代,弘光末,更遭到马党纠问,险兴狱;南京、杭州继失,他追随朱聿键于闽粤,1646年“道卒于顺德”。钱氏此文,对这位南明良臣极予褒扬,强烈突出“善类”之谊以及对立面“丑类”之恶,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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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是时,阁部史可法以孤镇扬州,倚公为左右手。公每奏捷,阁部飞章亦至。士英忌滋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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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比之褒善贬恶,更惊人的是钱谦益毫不屑于隐讳他的明之遗民态度,对清朝军队公然以“北兵”相称,且全文一律奉明朝正朔。如曰:“乙酉八月,唐王即位于福州,改元隆武”;专门称颂路振飞“造隆武四年历,用文渊阁印颁行,所以系人心、存大统也”;对路振飞生卒年,则书为:“公生于万历庚寅九月二十五日,卒于永历三年己丑四月二十二日”,将清朝纪年彻底摒而不用。其果敢也若此!文章又特意记存、彰显路振飞的临终遗言:“生为明臣,没为明鬼。”复于末尾自称:“崇祯之终,永历之始。有臣一个,敬告青史。”而与传主求得完全的精神认同与共鸣。[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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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碑文墓表这类东西,还有作秀或被怀疑作秀的余地——在古人,此类文章不少实属虚文——那么,他为门生瞿式耜所写悼文就没有任何作秀的必要,而完全是真情的流露了。此盖出三点:其一,只是写给自己看的,不是为了拿去示人;其二,作者与对方情谊非同一般,无秀可作;其三,此文之写,纯因感兴迸发,积郁之深,而致笔不能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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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南明后期的历史和政治,瞿式耜便是最最重要的人物;如果弘光间第一人是史可法,那么永历朝的这个位置该属于瞿式耜。他们两位,品格、价值、作用都极相似。瞿氏在南陲独撑大局,行状堪比刘备托孤之后的诸葛亮,永历四年(1650)在桂林被捕,慷慨就义于仙鹤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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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三十年前,瞿式耜即拜钱谦益为师,师生间情深谊厚,牧斋第一部文集《初学集》,即由瞿式耜率众同门熬心费力为老师刻成。晚年钱谦益忆及当初,仍为之铭肤镂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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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学》往刻,稼轩(式耜号)及诸门人,取盈百卷,敢假灵如椽之笔,重加删定,汰去其蘩芿,而诃其可存者,或什而取一,或什而取五,庶斯文存者得少薙稂莠,而向所自断者,亦藉手以自解于古人。[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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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政治和仕途中,多年来瞿式耜无愧师门,反倒是钱谦益作为老师尊严扫地。乙酉后,师生二人,一个曾觍颜苟且,一个却履仁蹈义,可谓渭浊泾清。我没有凭据说钱谦益幡然省悔,中间有学生刺激的作用,但推而想之,如此义肝忠胆的学生,必能令为人师表的钱氏扪心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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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瞿式耜南下抗清,钱谦益即与之消息睽隔。他自然知道这位得意门生在做什么,只是无由沟通交流。而痛悔以来,他其实必有满腹心曲想对式耜言说。事实上,他连瞿式耜牺牲就义的消息也毫不知情,而是足足过了十年,突然闻此噩耗。刹那间,苦痛伤悲,百感交集;此正是文前之序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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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临桂(瞿氏受封临桂伯)以庚寅(1650)十月殉义于桂林。越十年辛丑,厥孙昌文以《粤中纪事》一编,缮写来请。于时五日(端午节),方食角黍,放箸而叹,援笔凭弔,遂以《角黍》命篇。[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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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之日,方食糯粽,由屈原想到了瞿式耜——这既是钱谦益对门生的评价,同时未尝不是一种揽镜自嫌。为了表示以式耜比屈子的意思,文章特地采取了楚辞的文体。写得最用力的,是这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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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子沉魄于水府兮,吾子煅骨于灰场。扇腥风于毒炭兮,炎桂林为昆冈。藏吾血三年而成碧兮,虽燔飏其何妨。[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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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风”即满清,古时常以“腥膻”蔑指异族。它们说,屈原沉冤于水泊,式耜献身于战火;而燃起战火的,是满清这“腥风”、“毒炭”;式耜虽死,碧血丹心与世长存,虽化灰烟又何损于他?笔尖流泻这些词句时,钱谦益应该是为平生得学生若此而欣慰和光荣吧?“吾子”换成今语,好比称“我们的瞿先生”,是既敬重而又亲切热烈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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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氏晚年,深为失足而痛楚,自责之苦无以复加。如与《江变纪略》作者徐世溥(《清史稿》作徐士溥)通信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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