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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颅中国:另一个角度看先秦(最新修订本) 14.4 要害之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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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势若是秦楚势不两立,那么真要“楚亡而天下并矣”。秦要在南土有所作为,楚是其最大障碍。而峡江地区之巴地,正是秦楚争锋之胶着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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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商王国的强敌之一“虎方”即在南土,江汉洞庭地带弥漫着虎崇拜,他们是庞大的族系,应是后来诸蛮的重要源头。其中,巴族以虎为图腾,其有本可查的部落首领为廪君。《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载:“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武王伐纣时,八百诸侯中的“巴师勇锐”。周人革命胜利后,巴氏被封为子国,首领为巴子,故为巴子国,简称巴国。以上历史皆为一种民族想象的追溯。巴人原居川东鄂西之间,观商代之始终,巴方与荆楚都是南方不可忽视的势力。乌江古称巴江,诸位再看巫山、巫郡之称,便知巴人巫风盛行、势力庞大。因楚人渐起,称霸江汉,周人为抵御其北上,封建“汉阳诸姬”。周朝甘大夫襄如是说:“巴、濮、楚、邓,吾南土也。”(《左传·昭公九年》)当然,还有“汉东之国随为大”(《左传·桓公六年》)。新的格局是巴楚虽比邻而居,他们有合作,如派遣联军攻打邓国,也有联姻,如楚王的“巴姬”。一部分巴人仍移入楚境,另一部分则进入蜀地(以至后来巴、蜀文化的交融)。这种情形发展至战国,巴人成为楚国境内较大的族群之一。巴人已发展出特有的民族乐器虎钮錞于与特色兵器柳叶形剑,楚都郢流行着巴人乐歌,即《下里巴人》,当时“国中属而和之者数千人”,可见巴人融入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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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双方摩擦也不少。楚既对巴族的渗透忧心忡忡,也对巴人的领地虎视眈眈,最终发动了灭巴战争。楚国得胜后一度保留巴王,以作为统治巴地的傀儡。这种不绝祀的民族政策虽善,但相较秦国的坚硬体制,在军事上还是大大不如。张仪曾言:“楚虽有富大之名而实空虚;其卒虽多,然而轻走易北,不能坚战。”(《史记·张仪列传》)秦军一路斩首夺下汉中,公元前316年,秦军在征服蜀国之后,将蜀君改称为侯,并在两年后派陈庄相蜀。蜀郡成为了秦帝国的重要兵工厂。同样是公元前316年,秦灭巴国,俘虏巴王,改在江州(今重庆)筑城,设置巴都,一举将巴地纳入郡县体制,打通入侵楚国的西部通道,而骁勇的巴人很可能沦为秦人的“雇佣军”,楚国西境的黔中郡与巫郡首当其冲。不容忽略的是,蜀郡太守李冰用了八年时间建成大型水利工程都江堰,粮草的充沛加速了征服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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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08年,雄心勃勃的秦武王对他的右丞相甘茂透露,他想通行三川,征服周王城洛阳,死而无憾。由于秦韩边界相错如绣,第二年,秦便攻占宜阳(韩国重镇,今属河南省洛阳市),斩首六万人,并渡过黄河,在武遂筑城。魏国太子来访,武王与孟说举鼎比试,结果折断腿骨,不久竟去世。因武王无子,秦之国运一度受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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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99年,秦昭王将楚怀王扣留于秦,“要以割巫、黔中地”。楚怀王自然不肯,于是从公元前280年开始,司马错领秦军发动对楚的大规模战争,“因蜀攻楚黔中”,先后拿下鄢(今湖北宜城)、邓(今湖北襄阳附近)、西陵(今湖北宜昌西)等地。秦为“水德”,秦军对河运的使用便远超前代。楚国著名的辞赋家宋玉曾以《高唐赋》歌颂巫山风物,赞曰“珍怪奇伟,不可称论”,用心于规劝襄王不要放弃巫郡、黔中郡。然而,楚国还是败下阵来,秦军一路攻陷楚郢,楚都被迫迁陈。随着秦楚的攻守易势,传说中的“巴子兄弟五人”即巴人的分支流落五溪地区,后世又有“武陵蛮”“五溪蛮”之称。秦军最终得以饮马江北,在占领区新置南郡,更接管了之前双方争夺激烈的黔中郡与巫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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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黔中郡的郡治可能在今湖南沅陵县一带(一说洪江市黔城镇),后人皆以为汉代才有沅陵一县,实际上在里耶秦简出土前,迁陵县也被认为是汉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置。秦人应是调整了行政区划,将巫郡与黔中郡大部统纳入新置之洞庭郡,并迁郡治于边城里耶一带。作为有大量“移民”的军事重镇,“迁陵”之名重在一个“迁”字,王莽后来还将“迁陵”改为“迁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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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要迁郡治呢?湘西在战国时期主要为楚所有,境内多有楚墓发现,而参照之前秦楚在黔中的胶着状态,可推想郡治沅陵反秦势力的强大,以至于征服者一度不能掌控局势,故另作他想。此外,也可能是因沅水与酉水于沅陵交汇,时有洪水泛滥,不宜设置船厂。迁陵(里耶)临酉水上游,非高峡深谷,河流平缓,且地理位置更靠近秦方,即巴郡与南郡,所以将郡治北移至边城里耶有战略意义。秦帝国建立了迁陵与巴郡、南郡的邮传线路,肩负重责的邮人通过观察滴漏,记录行驻地点与时间,确保政府信息传送的质量。里耶秦简中有军需调拨记录,例如迁陵所产的弩臂输出到临沅、益阳等地,而洞庭郡的军械则要运往巴郡、南郡、苍梧郡乃至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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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来传闻“二酉”山中有千卷藏书,是秦人隐学留下来的(“二酉”渐成为藏书丰富之代称,二酉山也被认为是“书通二酉”出典地,从此“学富五车”多与“书通二酉”并举)。其实,藏书传说在武陵山区流布甚广,湖南沅陵县内有大酉、小酉二山,辰溪县内有大酉山与大酉洞,重庆的酉阳县也有所谓的“二酉洞”。据里耶秦简所示,迁陵与酉阳有着较为密切的往来。说秦博士伏生为避“焚书坑儒”从咸阳抢救出千卷书简藏于此洞中,绝对是无稽之谈。伏生壁藏《书》是可能的,但千里辗转而洞藏是根本不可能的。从此说倒能窥见暴秦摧残文化留落在民间的心理阴影。从数量上推测,这些书卷更可能为当地秦人的官署文书,而所谓秦人避地隐学极可能是退避之意。之所以闻有书而不见书,盖书简早已被毁。黄庭坚诗云:“巴山楚水五溪蛮,二酉波横绕龙蟠。古洞寻书探奇字,思怀空吟三千年。”(《朝拜二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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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湖天下皆知其所在,而“洞庭”又不得其详,洞庭郡则更不知所终。历来研究秦朝四十八郡并未言及洞庭郡,然而里耶秦简上却清清楚楚地写着“迁陵洞庭郡”的字样。可确定的是,黔中地不临长江,而洞庭在江南而非江北。由于商、周以及诸夏的核心区域都在北方,“南土”一直以来便自成一世界,别有气象,而洞庭地区则是南土的中心地带。吴起曾道:“昔三苗之居,左洞庭之波,右彭蠡之水。”(《战国策·魏策》)《韩非子》曰:“三苗之不服者,衡山在其南,岷山在其北,左洞庭之波,右彭蠡之水。”其实,“黔中”“云梦”“彭蠡”“江南”“沅湘”“洞庭”等这些地区都是“南土印象”,自然成为秦王征服南方计划中重点或难点。此类北人视域中粗略的概念并不清晰,就如那北方的“河南”“河内”。这些地区多有交集,对于这些复杂情况也只有泛泛之谈,但其战略价值却是十分明确。这就像“三苗”,考究起来是海纳百川,无所不包,实际上也还是一本糊涂账,但其对中原文化的影响又是真真切切的。此时的洞庭还是河网切割的平原景观,尚未形成大湖,但已可见“洞庭之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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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22年,楚怀王正式颁发给鄂君启运输货物的免税通行凭证,其中“舟节”规定:鄂君使用船只的限额是150艘。自鄂出发,一年往返一次。水路的范围涉及今汉水、长江、湘江、资水、沅水、澧水等。屈原当年行至黔中郡(屈赋中提到“辰阳”“溆浦”“枉渚”),自有一番对史地民俗的细致考究,他当然发现了沅、湘二水合于“洞庭之波”,于是,他以及后来的“楚辞”作者所用之“沅湘”与“洞庭”,在地理上多有重叠处。秦人攻入沅湘流域,依照沅、湘流向在自己的文书系统里改置一个崭新的洞庭郡,倒也不显得突兀了。抑或屈原笔下的洞庭、沅湘,宋玉笔下的巫山、云梦,都是秦王之垂涎胜地,秦王觉得既然拥有了传说中的洞庭,那么就该有一个洞庭郡,这本不需要什么堂皇理由。何况,秦国宫廷有楚人势力,宣太后、相国魏冉(亦称穰侯)、华阳夫人都是楚人,当年吕不韦煞费心机地教异人身着楚服去面见华阳夫人,便收一见如故之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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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登强台而望崩山,左江而右湖,以临彷徨,其乐忘死,遂盟强台而弗登,曰:“后世必有以高台陂池亡其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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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策·魏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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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登上著名的章华台,此浩大的建筑群是楚灵王时“举国营之,数年乃成”。《左传·昭公七年》载:“楚子成章华之台,愿与诸侯落之。”此应有炫耀国力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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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王使使至楚,楚王欲夸之,故飨客于章华之台上,上者三休而乃至其上。楚王曰:“翟国亦有此台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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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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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华台固然是天下第一高台,然而据《水经注》所记载不过是“台高十丈,基广十五丈”。楚王立于其巅不可能将河山看透。没有什么“左江右湖”,楚王只是在游园骋怀,直把“层台累榭”当作江山图画,雄心轩翥而翔飞也,巫山、长江、洞庭之胜景奇观一一生于眼底,仅此而已。若真如此,洞庭郡也就是秦王的美梦成真。公元前219年,秦始皇终于南下洞庭,当时风大水急,颇有当年周昭王南征之难堪,他于是愤愤问道:“湘君何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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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合里耶秦简中多次提到的“南郡”“巴郡”“苍梧郡”,洞庭新郡的东界应接今日洞庭湖一带,但绝对与管理湘资流域的长沙郡无涉。长沙郡领有今洞庭湖以南的广阔地带,长沙郡在汉代被置为长沙国。据里耶秦简可知,洞庭郡只辖迁陵、酉阳等三县,无乃太少乎!而统计里耶秦简可得出秦始皇三十二年时迁陵人口为55534户,竟比汉代长沙国下辖十三县的43470户还多。显然,这是一个军事占领区。据简文记载,迁陵县服劳役之人一年内七个就要死掉一个,而某一年仓徒簿上记录在案的隶臣妾多达4376人。此外,秦帝国南北经济程度也不均衡,故人口、城乡分布格局迥异,北部之郡多小而细密,南方之郡则大而宏阔,所谓“楚越之地,地广人稀”,故绝对不能因县的多寡来判断郡的大小。迁陵无疑是一个超级大县,而迁陵县廷与洞庭郡府也可能因此必须分立,没有合署办公,以至于需要邮人往来其间递送文书。随着故黔中地区的深入开发,汉代武陵郡已下辖十三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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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周时期,“郡”“县”之设置本就是应战争需要,自然随形势变化,时间有长有短,规模有大有小,建制有立有废,学究万不可将所有的郡都看得如此正式。可以肯定的是,除洞庭郡外,秦人在自己的文书系统里定义了形形色色的郡县,这些郡县的命运皆不同。公元前223年,嬴政灭楚后在今扬州一带筑高台、置邮亭,这是高邮县的来历。高邮别称秦邮,是中国唯一以邮命名的城市,这个水乡也是文学家汪曾祺先生的家乡。“高邮”此名用得长,关键在于汉人的认可。秦人征服之梦毕竟做不长,楚国之黔中郡有百年以上的建置,积淀颇深,洞庭郡之名实难叫响,因其不会受“土著”的欢迎,即便秦王朝大量移民于此也无济于事。且看楚后期迁都频繁,郢虽早已不在湖北江陵,兜兜转转却仍保留着旧称。地名随人而迁之事在史上并不少见,此即是底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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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郡随着秦帝国的崩塌而被淡忘是自然的,而它作为暴秦征服的产物,也不会得到汉室的承认。汉初便因袭改置为义陵郡(武陵郡),县治重返沅陵一带的义陵县(今溆浦),而迁陵的治所也从龙山县的里耶镇移到了保靖县的迁陵镇“四方城”。二世而亡使得秦人的洞庭梦只能永久地停留在官方档案中,史家仍记下年代更为久远的旧称——黔中郡。直到两千多年后的公元2002年,考古者在“中华第一井”中将37000枚秦简捞起,这个历史天空中流星般的洞庭郡才重新被人“发现”。里耶秦简记录的年代略早于《死海古卷》,为秦王嬴政二十五年(公元前231年)至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23年间地方官府的文书或文书副本,包含了政治、军事、经济、司法、地税、邮政、史地、历法等多方面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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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赵壹说秦末“刑峻网密,官书烦冗”,又“军书交驰,羽檄分飞”,可知征服地需处理的事务相当繁重,这要求秦帝国在公文字体、书写工具以及信息交换的效率等方面寻求突破。云梦秦简可证隶书早已有之,绝非始出秦御史程邈之手,程邈顶多是个搜集整理者。而从里耶秦简还可以窥见“书之有隶生于篆”(刘熙载《艺概》)的真貌,“九九表”上更是大量使用叠字符号;书写工具笔锋刚锐,笔触细致,墨汁附着性好,可见毛笔已发展成熟,故秦将军蒙恬首创毛笔的传说虽也无稽,但其改良毛笔却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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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帝国的文书收发更是精确到时分,在境内实现了“秦朝时间”,正是“咸阳一片月,迁陵共此时”。这些经略的宝贵经验大多为汉帝国继承,“汉人”开创了全新的局面,秦时明月终悬在了汉时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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