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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53 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 [:1707119804]
1707120354 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 第二章 记忆、历史与族群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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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56 工具论与根基论都有其明显的缺失。工具论强调资源竞争与族群边界的关系,强调视状况而定的认同与认同变迁,这些都是毫无疑问的。问题在于:人类有许多的社会分群方式(social groupings),如家族、国家、党派、阶级、性别、社团等等。每一种社会结群,似乎都在资源竞争下设定边界以排除他人,并在状况改变时,以改变边界来造成群体认同变迁。譬如,一个高尔夫球俱乐部可以用高额的会费来设定“边界”,以保护会员共享资源的权利。当会员愈来愈多,资源(玩球的机会)竞争变得激烈时,提高会费以改变“边界”,可以排除更多的人,如此造成此高尔夫球俱乐部成员的“族群边界变迁”。那么,族群认同与其他人类社会认同间的差别又在哪?这是工具论者一直无法解答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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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58 的确,族群认同与人类其他社会认同相比,是有其特殊的一面,而且是难以被其他认同取代的。正如格尔茨所指出的,当一个新国家成立时,为政者总是希望各族群放下根基性的族群感情联系(primordial ties),而团结在造成国家群体的公民联系(civil ties)之中。但事实上,新国家反而带来更多诉诸族群感情的对立,进而造成族群问题。(1)政治群体的感情难以取代族群感情,阶级感情也不能;苏联与东欧共产世界解体后的局势变化,即为最好的见证。经过半个世纪以上强调无产阶级感情,但是在共产主义政权解体后,这儿又回到以族群为单位的政治对立之中。族群认同的特殊性及其“力量”由何而来?根基论者只是指出了“族群认同”的根本重要性,但是他们并没有解释这种“根基性的感情联系”如何产生,如何维系,如何传承。或者,如学者指出的,这种“根基性的情感”很难以社会科学的方法来探索。(2)因此,由社会科学之外的学科来探索“族群感情”的由来,成为另一种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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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60 科学种族主义与社会生物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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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62 在许多想调和工具论与根基论的学者中,皮埃尔· L.范登博格(Pierre L. van den Berghe)的观点值得我们注意。他认为工具论与根基论并没有根本上的冲突,族群认同是会因现实利益而改变或被利用,但在族群本质(ethnicity)上,他仍强调它的根基性。受20世纪70年代以来社会生物学(sociobiology)研究的影响,他认为人类作为生物界的一部分,其结群行为的原驱力是“亲亲性”(nepotism)。他接受社会生物学者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的看法,认为在生存竞争中,争取生存与繁衍的基本单位并非个体,而是基因(gene)。因此,所谓“亲亲性”便是说,有相近基因的个体会合作互保,以保证该基因群的延续。由此他指出族群是亲属关系的延伸,族群中心主义(ethnocentrism)深植于我们的生物性中,不会因现代化或社会主义化而消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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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64 范登博格的主要理论是以“亲亲性”,也就是“亲属选择”(kin selection),来解释族群感情的基础,企图以此解答由希尔斯到格尔茨等根基论者难以回答的问题。但是对于“亲属”,他过分强调生物性的血缘关系(虽然他不否认亲属结构中有时也有虚拟的成分),而忽略了在亲属结构中最重要的是“人们相信什么”,而非“事实是什么”。因此,以他的理论来理解族群认同问题会有困难。而其理论最大的矛盾在于:他无法一面承认人类的族群认同深受社会现实与文化的影响,而另一面又强调人类生物的亲亲性。因此,这说法难免会被怀疑是为种族主义辩护的最新版科学种族主义(scientific racism)。(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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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66 对于以社会生物学来诠释人类社会结群的各种理论,人类学者已有很多的讨论。(5)基本上,我认为人类的社会结群行为无法化约为生物性的分群,尤其无法以生物性的亲亲性来诠释人类结群的基本动机。我认为范登博格之说只有一点是对的——族群是亲属体系的延伸。但是对于什么是“亲属体系”,我完全无法接受社会生物学者的解释;人类学者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也指出,人类的亲属关系主要是以文化来界定的。(6)以下我将由“集体记忆”的观点来说明我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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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68 许多学者都注意到,族群成员间的感情联系,似乎是模拟某种血缘与继嗣关系。(7)我们由族群成员间的互称可以看出来;中国人互称同胞,在英语中“brothers and sisters”也被用来称呼与自己有共同族源的人。这些称呼,即说明了族群感情在于模拟同胞手足之情。亲兄弟姊妹之情,能扩充为族群结合的基础,这可能是因为,无论是父系或母系社会,无论是从父居或是从母居,母亲与她的子女是构成一个社会的最基本单位,(8)社会人群的分裂也常以此单位为主轴。(9)但是,范登博格将亲属关系全然视为生物现象,将“亲亲性”当作无须解释的、自然的感情,却值得商榷。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由“结构性失忆”(structural amnesia)与“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的观点,来重新思考造成人群凝聚与重组之“亲亲性”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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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70 结构性失忆与集体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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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72 首先,我大略说明“结构性失忆”与“集体记忆”这两个概念。人类学者埃文斯–普里查德(E. E. Evans-Pritchard)在其名著《努尔人》(The Nuer)中即已提到,在东非的努尔人中,忘记一些祖先或特别记得一些祖先,是他们家族发展与分化的原则。(10)但“结构性失忆”这个名词,主要是由于英国人类学家古立佛(P. H. Gulliver)的研究,而广为社会人类学界所知。他在研究非洲杰族(Jie)的亲属结构时,观察到他们家族的发展(融合或分裂)多由特别记得一些祖先及忘记另一些祖先来达成;他称此为“结构性失忆”。(11)后来许多民族志研究显示,以忘记或虚构祖先来重新整合族群范围,在人类社会中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因此“结构性失忆”或“谱系性失忆”(genealogical amnesia)这些名词,从此常被研究族谱或亲属关系的学者们提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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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74 在社会学与社会心理学研究中,与此相关的主题便是“集体记忆”或“社会记忆”(social memory);这些研究中自然也包括所谓“遗忘”。(13)这个研究传统有长久的、多元的发展历史。对此有巨大贡献而最常被现代学者提及的,至少有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Emile Durkheim)的学生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苏联心理学家维果茨基(L. S. Vygotsky)及英国心理学家弗雷德里克·巴特利特(Frederick Bartlett)等人。(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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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76 莫里斯·哈布瓦赫被认为是集体记忆理论的开创者。他的主要贡献在于告诉我们,记忆是一种集体社会行为,现实的社会组织或群体(如家庭、家族、国家、民族,或一个公司、机关)都有其对应的集体记忆。我们的许多社会活动,经常是为了强调某些集体记忆,以强化某一人群组合的凝聚。(15)譬如我们记得童年家庭生活,因为我们是家庭的一分子。我们记得某些同学与从前学校生活的片段,因为我们是同学会的成员。哈布瓦赫继承涂尔干学派的学风,强调社会意识的集体性,因此他相对地忽略了个人记忆与社会集体记忆之间的关系。在这方面,心理学家如英国的弗雷德里克·巴特利特与苏联的维果茨基等人从个体心理学出发的研究,使得集体记忆的探讨能更上一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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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78 维果茨基曾通过对不同年龄儿童记忆模式的比较,发现儿童在4岁之后,逐渐能利用绘图文字作为记忆辅助工具。根据这些,以及其他的心理实验结果,他认为我们的记忆涉及基础的与较高层的两种层次的心理功能。基础的记忆是一种自然的记忆方式,而成人的(较高层的)记忆则依赖作为文化现象的象征工具(如语言文字)来传递。儿童在社群中成人的指引下,学会使用这些文化工具,由此他们就能获得较高层的记忆功能。(16)因此,我们可以了解维果茨基所谓成年人的记忆,也是离不开社会、文化、群体的集体记忆活动。另一位苏联心理学家弗弗许若夫(V. N. Vovoshinov),延续维果茨基关于人类记忆的社会本质研究。他认为,以语言文字表达的纯粹真实经验并不存在,因为我们所面对的世界,是已被我们以自己的文化表征模式(语言文字)组织起来的世界,因此个人记忆永远处在作为文化表征的语言文字包装之下。无论是维果茨基或弗弗许若夫都强调人类心灵的社会历史背景,因此都被认为是心理学上探讨集体记忆的先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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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80 巴特利特关于记忆研究的核心,是他所谓的“心理构图”(schema)概念。“心理构图”在他的定义中是过去经验与印象的集结。每个社会群体都有一些特别的心理倾向,这种心理倾向影响该群体中个人对外界情景的观察,以及他如何结合过去的记忆,来印证自己对外在世界的印象。而这些个人的经验与印象,又形成个人的心理构图。在回忆时,我们是在自己的心理构图上重建过去。譬如:许多台湾人对日本人的印象皆是身材矮小、心胸狭小、“有礼无体”(指注意礼貌小节但不懂礼义大体)。因此,当一个人听说某同事是日本人时,他便会以心中日本人的构图来衡量这位同事(心理构图影响他对外界情景的观察)。并且,在自己的记忆中寻索此人以前言行处世的异常之处,以印证他是日本人这事实(心理构图影响他对过去的回忆)。最后这些观察所得的经验,与经选择重组的记忆,又成为他心中日本人形象构图的一部分。由于个人的心理构图深受社会群体影响,因此巴特利特认为,社会组织提供记忆的架构,我们的记忆必须与此架构配合。对于过去发生的事实而言,记忆常是扭曲的或错误的,因为它是一种通过组构过去而使当前印象合理化的手段。(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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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82 如果细心体察,我们可以发现过去的经验常常在我们的意识掌握之外,而回忆是将部分的“过去”拾回,用来为现实的需要服务。以下的谈话虽是虚构的,但它经常出现在我们的言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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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84 甲:你知不知道老张与他的太太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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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86 乙: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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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88 甲:他们俩感情不好已经很久了,只是不让大家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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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90 乙:难怪上次大家聚会时老张没带太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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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92 由此对话我们可以了解,过去发生的一些事(老张没有带太太参加聚会),成为某乙过去的经验。这经验原在他的意识之外,然而在与某甲的对谈中(集体回忆活动),为了合理化当前的事实(老张与他的太太离婚了),这个经验被活化为一种集体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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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94 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许多以集体记忆结合的社会群体中。我们许多的社会活动,是为了强固我们与某一社会群体其他成员间的集体记忆,以延续群体的凝聚。因此,在探索“集体记忆”与人类社会结群现象间的关系时,我们每一个人都同时可作为一个田野报告人与观察者。譬如,以下是我在1993年4月1—8日生活经验中的部分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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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96 4月1—5日:参加历史语言研究所在宜兰太平山举办的“中国家族与社会研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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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398 4月6日:返回台北家中,与妻共度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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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400 4月8日:返回凤山老家,与姊弟共同祭扫祖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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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120402 在太平山上的研讨会中,我们以特别的学术语言,来探讨中国家族与社会问题(一种集体回忆活动)。这种特别的学术语言,是当地观光客(或外人)难以理解的,借此我们强化了一个学术团体的内聚力。庆祝结婚纪念日时,我与我妻谈起一些婚前只属于我们的记忆,以此我们定期强化一个最基本的社会人群之凝聚。在祭扫祖坟时,我与姊弟们谈着百谈不厌的童年往事;我们都已各自成家多时,这时,一个遥远的“家”与可能逐渐淡忘的记忆,又活生生地回到眼前。我们手足间的联系再一次被强化。因此我在这一段时间中,曾与一些不同的人或人群,以各种共同活动和“语言”为媒介唤起许多共同记忆,为的是强化各种群体的内聚力。而在上述这段时间中,我还遇见其他人,做了许多其他事,但我已忘记或至少在目前没有必要去回忆。我之所以特别记得以上三件事,是因为在我“现在”的生活中,我的家庭(包括我与我的妻儿)、我在凤山的母亲与姊弟(以及所有的近亲)、我的历史学术圈,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三个社会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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