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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 第十四章 一个华夏边缘的延续与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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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关当代民族与其历史、文化的研究上,学者之间常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立场。一者,我称之为“历史实体论”。持此论者认为,一“民族”有其客观的文化特征(民族传统文化),这样的民族实体存在并延续于一历史(民族史)之中。上一章我所讨论的,20世纪上半叶学者们对华夏边缘人群的历史与民族考察、研究,所建立的便是如此的“民族文化”与“民族史”知识。另一则是“近代建构论”;近年来在以西方学术为主的后现代主义学风影响下,“民族”常被视为近代国族主义下“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传统文化”则成为近代国族主义下“被创造的传统”。(1)在中国民族研究方面,20世纪上半叶以来之少数民族识别,及其背后的“历史”与“民族志知识”也因此受到许多质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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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书前面数章中,我已由边缘研究观点略述华夏边缘的形成与变迁过程,借此我对汉族、中华民族及中国少数民族的形成过程有一特殊了解。在此了解下,一方面所谓“近代国族建构”不过是此一历史过程之近代变迁而已。另一方面,与民族相关的“历史”与“文化”并不只是客观存在的过去事件与模式化之社会行为,更是在人群社会关系中个人与群体的历史记忆与文化展演。在这一章中,我借着一个华夏边缘——北川及其居民——的历史,进一步说明华夏边缘的延续与变迁,以及发生在边缘并造成此边缘变迁的社会微观过程,此也涉及一般所称的“汉化”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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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兴西羌:汉晋时期的汶山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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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省的北川县坐落在成都平原西北隅山中。在此,湔江由西东流,四条由北南流的支流汇入其中(图十三)。这几条河流的河岸台地及附近低山坡地,便是本地居民生息活动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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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汉代本地属于蜀地汶山郡的一部分;汶山郡是蜀地最西方的一个郡。最早,因与古圣人“大禹”有关,此地出现在中国历史记忆中。大禹,在华夏历史记忆中有悠久且重要的地位。在战国典籍记载中,他是一位治水有功的古英雄帝王,但文献并未提及他出生何处。汉初司马迁所著的《史记》中,出现了“禹兴西羌”的说法。(3)西汉时人桓宽所著《盐铁论》中,亦有“禹出西羌,文王生北夷”之说。这一说法,在东汉至魏晋南北朝时逐渐普遍。(4) 5世纪的史家范晔在其所著《后汉书》中也称“大禹生于西羌”,以此与孔子生于东鲁相对应。这一类华夏古圣人出于四方边远地域之说,由其文本叙事及出现的时代背景看来,其意应在于表现秦汉统一帝国下华夏所居地理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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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十三 北川地区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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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山郡所在的蜀,也是一个华夏边缘。西周以来,长江上游蜀地之人与中原的往来不多。甚至到了春秋时期,与积极参与华夏会盟政治的长江下游之吴越相比,蜀国与中原的往来也不甚积极。战国时的蜀,与其北方之秦及东边的巴、楚往来较多。公元前4世纪中叶,蜀与巴交恶,巴向秦求救。于是秦军在公元前315年出兵灭蜀。蜀灭后,秦曾数度以蜀王之后来统治本地,(5)后来都造成叛乱。因此在公元285年最后一次定蜀地之乱后,秦便直接设郡统辖本地。除了以军事征服蜀地外,秦也采取若干措施来加强对蜀地的控制与利用。如有计划的大量移民,营建都城,兴水利、开阡陌,并推广秦篆行文字统一。(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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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末之乱时,刘邦曾借巴、蜀、汉中为基地与项羽对抗,最后建立汉朝。因此在秦汉之交,更多中国士人进入蜀地。汉兴之后,新的西汉政府继续兴修水利农田,以开发成都平原的农矿富源。更重要的是,汉人郡守文翁等致力于兴文教;送蜀郡弟子到中原习经学,然后回蜀在本地郡国学中教授学子。作为汉文化传播点的都邑、学校在此逐渐普及后,来自中原或本土之社会上层家族子弟更有机会接受汉文化教育。于是自西汉中叶以来,蜀人严遵、张宽等之经学,司马相如、扬雄等之辞赋,皆著其声名于上京。然而,汉晋时蜀地士人在面对中原人士时,仍觉得自身处于华夏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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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之故,“禹兴西羌”记忆在汉代蜀地士人间自然很受重视——华夏圣人大禹出生于此西方,如此自然也冲淡了本地的边缘性。他们还对此加添新的脚注——宣称大禹出生在蜀的汶山郡。西汉时,扬雄在其所著《蜀王本纪》中称“禹本汶山郡广柔县人,生于石纽”。三国时人谯周在其所著《蜀本纪》中沿承此说。晋常璩所著的《华阳国志》中,对此则有更清楚的记载。他称,石纽便是古汶山郡;大禹之父崇伯娶有莘氏之女,因治水而行走天下,于是生禹于石纽刳儿坪。扬雄、常璩、谯周等都是蜀人。由于汶山郡是蜀地极西之郡县,因此当这些蜀人说大禹出生于汶山时,也隐喻了他们自身所在的成都平原为毫无疑问的华夏之域。常璩在《华阳国志》中有一段夸耀“蜀地”的文字,称“故上圣则大禹生其乡,媾姻则黄帝婚其女”。如此也反映蜀人以大禹出生于此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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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人在空间、政治上居于华夏边缘之位置,使得他们自觉处于华夏边缘之场境(positionality)。此种自觉,反映在他们极力述说“大禹出生于此”,更反映在以下这一则三国时蜀人秦宓的言行记载中。秦宓为蜀之广汉人。当时中原来的广汉太守夏侯纂,因受秦宓怠慢,所以故意问秦宓当地士人比起其他地方的士人如何,以示轻蔑本地人之意。秦宓傲然回答道:“禹生石纽,今之汶山郡是也。”由此,亦表现蜀人不甘居于边陲的本土华夏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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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晋时的蜀既为华夏边缘,蜀西的汶山郡更是边缘的边缘。至于蜀人所称的大禹出生地“石纽”究竟在汶山郡的何处,则有许多异说。扬雄、常璩、谯周都认为是在汶山郡的广柔县。但广柔在何处,又说法不一。唐代地志学者所认知的广柔县,似乎在今川西岷江上游的理县一带。(7)然而汉晋时人似认为“广柔”在今北川一带,因他们认为“石纽”在此。一个合理的解释为,汉晋时期巴蜀士人观念中的广柔与石纽在今北川一带,然而当汉晋之后,随着汉政治、文化势力扩张而华夏边缘西移至岷江上游时,当地汉人在此“发现”了石纽,也因此“找到”了古之广柔。无论如何,对于汉晋时期以“大禹生于石纽”来强调华夏认同的蜀郡士人来说,但知禹生于“汶山郡”或“广柔”已足,他们并未追究大禹出生的确切地点。况且,此时“汶山郡”可说是汉帝国边缘的边缘,巴蜀士人很难有机会来到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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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晋之际,湔江流域之“广柔县”与“石纽”地区究竟居住的是哪些人,汉文典籍对此少有记载。然而由一些片断记录中可知,至少当地部分人是被华夏视为“蛮夷”的。如《后汉书》记载,蜀郡人杨由预言“广柔县蛮夷反”。(8)《华阳国志》中也有一则资料称,在石纽大禹出生之地,附近有本地“夷人”居住;石纽方圆百里之地,他们都不敢进入放牧,罪人逃入也不敢入内追捕,说是怕得罪“禹神”。(9)以此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华夏边缘的特质;本地人是华夏心目中的“蛮夷”,但他们也祭拜“禹神”。此便如华夏边缘之蜀人信奉大禹一样;在此华夏边缘的边缘,本地人祭拜“禹神”,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愿被视为边远蛮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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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至宋元时期的北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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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至南北朝时期,汶山郡时置时废。南齐在旧汶山县内设“北部都尉”,梁时又改为“北部郡”。北周在“北部郡”置“北川县”,涵盖地域大约是今之北川,东及安县、江油一带。唐太宗时又分北川县地置石泉县。从此,本地或称北川、或称石泉。由于北川是由松潘高原南下,或由茂县东行进入成都平原的孔道;居于局势多变的华夏边缘,这也是北川在中国行政区划上多变迁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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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7世纪后半叶,吐蕃大规模东侵,此时北川地区曾陷于吐蕃。整个公元8世纪,北川都在唐与吐蕃拉锯式的战争之中。直到9世纪初,中原帝国才重新掌握北川。隋唐至五代的文献中,关于北川都缺乏详细记载,特别缺乏对当地之人(无论是汉或非汉)的描述。由于中国在此设县、建城、驻军,因此汉晋以来这一带汉人控制的地区,也自然有汉人官员、军人及他们的眷属住在城镇及驻军点上。此时在文献中,“大禹”仍常与本地联系在一起,如《新唐书》记载,大禹出生的石纽山便在石泉。相传,唐代李白曾在此地一崖壁上手书“禹穴”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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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1世纪时,北川地区成为汉与非汉共处的华夏边缘更为清楚。北宋政府将石泉县划归锦州,而将之纳入一般汉人编户的行政管辖中。但在此西北不远的白草河、青片河流域,则属威、茂军使与松州管辖。这个行政划分之别,暗示着石泉县大多地区人民已成为汉人编户,而白草河、青片河流域的土著此时仍被视为需军事管辖下的“番羌”。无论如何,北宋时期的石泉军领地内已有大量的汉民。当时文献中,石泉地区有多次的饥荒与旱灾记录,显示本地已有相当多的汉移民——若无大量的编户之民在此,北宋政府不会注意及记录本地灾荒。另一文献记载,有一年石泉军大饥,因而“盗延八郡,汉饥民至九万人”。(10)称这些流民为“汉饥民”,也显示书写者意识到这地区是汉与非汉共存的地区。受地形环境影响,北川地区的干旱程度,一般来说是往西、往北方山区递减。因此,旱灾与饥荒意味着更多的汉民可能往西北方的青片、白草河中上游山区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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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时期的《石泉军治记》记载,宋代中国曾在此建官廨、学校、城郭,但毁于兵灾。后来经重建后,在1256年再次毁于“番”变。稍后赵顺到任,此时城内官府只有草屋四间,因而赵又重建此军治中心。建学校、城郭,表示此地已非纯然朝廷驻军之所,也有相当汉移民需到得到保护与教化。此文献记载也显示,这些汉人驻军、移民与本地“番”之间常有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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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一方残留的石刻,更透露些许当地的族群结构与族群关系,也反映汉人移民趋势。石刻在白草河流域小坝乡的崖壁上。内容大约是说,在一次骚乱后,“蛮汉一百余人共同打狗为誓”,保证当地盐茶道路的安全。(11)这份资料显示,白草河一带土著当时被汉人视为“蛮”,而蛮汉间的冲突,部分是因盐茶官道通过白草河地区所致。清代顾祖禹所著《读史方舆纪要》称,石泉“地扼氐羌,位在番汉之间,粮援之道恃石泉以无恐”,透露的是同样的信息。小坝乡位在白草河中游,显示此时汉人的势力已从白草河下游的治城(石泉)向上游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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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时期北川的汉人驻军、官员与移民,在此仍延续对“大禹”的崇信。宋代的石泉县治,约当今治城一带,当地人已有在大禹生日时在“禹庙”祭大禹的习俗。(12)南宋绍兴二十八年(1158年),郡士计有功曾为重修“禹庙”写了一篇《禹庙记》,文中称道大禹出生于此。他也指出,“然汶以东至于石泉,缙绅未尝言之”。(13)这似乎又显示,以石泉为“禹兴”之地,在当时仍只是少数士人或县城中人的历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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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何卿平白草番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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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明代,文献对于青片河、白草河流域的“番”与中原帝国间之冲突有更丰富的记载。这也显示,此时湔江主流沿线已完全由中国所控制。白草河、青片河流域居民在明代被称作“番”,主要是因为宋元以来藏传佛教及相关的吐蕃祖源记忆在中国西疆发展迅速,使得这一带的土著多少有些“吐蕃化”。清初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称:“白草番,隶李土通判,盖唐吐番赞普遗种也。”(14)无论这是否是事实,至少显示当时中国人认为这些土著与吐蕃王族有血缘关系;或者,当时土著头人们也如此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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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文献记载,由15世纪中叶起,白草番不断四出劫掠,直到1478年这一波战乱才被中国镇压下来。接着,在1518年,又有茂州土官节贵联合青片、白草各“番”攻打坝底堡的事件。1546年发生更严重的“番羌叛乱”。主事者甚至自称皇帝,并封属下为将军、总兵。嘉靖二十六年(1547),明朝总兵何卿与张时彻等,率军征伐白草、青片。在此役中,明军一路毁碉拆寨,严惩参与起事的村寨。最后还在走马岭一役彻底消灭了白草羌的主力。走马岭一役,不但土著头领们被杀,其率领的各寨联军被摧毁,在战争过程中青片、白草各村寨也受到很大的创伤。从此,他们失去了反抗明朝统治的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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