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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商君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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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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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君者，卫之诸庶孽[1]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鞅少好刑名之学，事魏相公叔座为中庶子。……会座病，魏惠王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2]，将奈社稷何？”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王嘿然。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惠王既去，而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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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3]，其志不开悟矣。”后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鞅曰：“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鞅曰：“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以中[4]吾君？吾君之驩[5]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强国之术说君，君大说[6]之耳。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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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公……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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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民为什伍[7]，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8]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9]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10]刑大小。僇[11]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12]其身。事末利[13]及怠而贫者，举[14]以为收孥[15]。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16]。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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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既具[18]，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市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19]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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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行于民期[20]年，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于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21]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迁之于边城。其后民莫敢议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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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以鞅为大良造。……居三年，作为筑冀阙宫庭于咸阳，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而集小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22]。平斗桶权衡丈尺。行之四年，公子虔复犯约，劓[23]之。居五年，秦人富强，天子致胙[24]于孝公，诸侯毕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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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明年，齐败魏兵于马陵，虏其太子申，杀将军庞涓。其明年，……孝公……使卫鞅将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击之。军既相距[25]，……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魏惠王……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于秦以和。……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于、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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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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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商君亡[26]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27]一至此哉！”去之魏。……弗受。商君欲之他国。……商君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秦发兵攻商君，杀之于郑黾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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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28]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29]矣。且所因[30]由嬖[31]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32]商君之少恩矣。余尝[33]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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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史记》卷六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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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纵观中国古代社会的改革，商鞅变法可以说是其中影响最深刻的变革之一。商鞅变法使秦国由西陲夷狄一跃而跻身大国之列，为秦一统天下奠定了坚实基础；商鞅变法的精神源泉——法家思想，也因此异彩绽放，并由此塑造了中国历史政治性格。然而司马迁对商鞅的评价却是“刻薄”、“少恩”，对他的体认似乎处于一种两难的境地，其中的矛盾张力皆能从商鞅变法中寻出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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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鞅，姓公孙氏，是卫国的“诸庶公子”，故也称卫鞅。商鞅年轻时便深富谋略，以至魏国宰相秘谏魏王：如能用商鞅，则以之为相，举国听之；若不用，则杀之以防为他国所用！可惜魏惠王眼力不济，不识俊杰，并未将此话放在心上。商鞅在魏不受重用，便思量变换环境以施展抱负，他将眼光聚焦于魏国西邻——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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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秦国刚迎来一位年轻的君主——二十一岁的秦孝公。当时周王室衰微，诸侯以武力相互征伐、兼并。以函谷关为界，以东有齐、楚、魏、韩、燕、赵六大强国，其中魏用李悝、赵用公仲连、楚用吴起，行变法而愈富强。反观秦国，因僻处西部，国力疲弱，极少参与“国际事务”，故被关东六国视为“夷狄”——即落后愚昧的蛮貊之族。年轻的秦孝公每念及此，则感觉“丑莫大焉”，故亟欲秦国一朝富强，跻身大国之列，所以即位伊始，便即刻下令求贤。因此，商鞅便离魏入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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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鞅通过宠臣景监的引荐，四晤孝公，才终于中其下怀。前两次，商鞅铺陈“帝道”、“王道”，孝公毫无兴趣，甚至听得瞌睡连连，景监也因此挨骂；第三次商鞅谈“霸道”，最后一次商鞅谈强国之术，孝公听得入迷，连听几天不知疲倦。所谓“帝道”、“王道”，即三皇五帝及夏商周“三代”之君制礼作乐、躬行仁政的圣王之道，“霸道”指春秋五霸的“称霸”之道。对于亟待富强的秦孝公，待“数十百年”才可成的“帝道”、“王道”当然太过久远，甚至“霸道”也等之不及，唯有立致富强的强国之“术”，才是孝公真正的渴望。撇开太史公极富戏剧性的文学手法，从历史实际考量，深谙世故的商鞅未必对孝公的所思所想一无所知，通习刑名之学的商鞅也未必就真的想推行“帝道”、“王道”，四晤孝公可以看作是一种策略，是商鞅对这位素未谋面、看似求贤若渴的年轻秦王的实际试探和深入考察。最终，商鞅发现自己所面对的的确是一位锐意改革、讲求实际的年轻君主，秦国正是可供自己施展抱负的广阔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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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就这样给商鞅创造了机会，也给秦国带来了转机，秦孝公起用商鞅施行变法。然而在秦国这样一个僻处西陲、文化落后、民风蛮悍、土地辽阔的国家施行变法，谈何容易！且欲行之法深入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广泛涉及社会各阶层的利益。欲变法成功，关键在于克服阻力，使法令落到实处，而法令的落实，则需要强劲的执行力，对此，商鞅有清醒的认识。为树立法令的权威，驯养民众令行禁止的性格，在变法之初，商鞅策划了一场“徙木赏金”的好戏，通过一赏一罚、一软一硬两手策略，秦人皆知法令之威，变法得以顺利推行。史载十年后，秦国“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秦人皆“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如此描述当然不免夸张，但将变法的侧重点和主要效果描述得大致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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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商鞅变法，其核心着眼点主要有二：崇君权、促耕战。核心明确，然牵涉太广，触动颇深。秦国自被周平王封诸侯“始国”起，就居于西土，与戎杂居，积数百年，民风颇染戎俗；孝公之前数世，君多短祚，王政扰攘，秦国本弱枝强，故商鞅变法有其内在的理路。其中，军功爵级制意义重大。其核心内容是凭军功定官爵，即享受政治利益的标准定于一尊，除军功外无他。其意义除了鼓励攻战外，更重要在于废除了以血统为标准的世卿世禄制，贵族同样要凭军功享受政治利益，这就瓦解了世代传继的旧贵族。与此配套，聚乡邑为县，国家直接派官治理，瓦解贵族对采邑的统治权，摧毁了贵族实际的权力基础，更将权柄收归秦君，强干弱枝。以此为核心和突破口，开阡陌封疆，统一度量衡和税制，重农抑商，再以什伍连坐制强化基层政权，保证法令的深入贯彻。太史公对于变法内容是撮要叙述，其实变法令并非朝夕间都颁布实行，有学者指出，变法令是商鞅在相秦的二十年中逐次实施的。变法令具体的施行顺序已不可考，不过其核心至为明确。经过商鞅的苦心经营、精心擘画，变法使秦人戮力耕战、一听于上，被改造成了一部高效的“战争机器”。从此，秦对东方六国蚕食鲸吞，仅一百多年便一统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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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鞅深富谋略，其变法规划自有理路，故商鞅变法的成功应是历史偶然之中的必然吧。对于任何变革而言，擘画正确诚然是首要因素，然而更当瞩目之处，则还在于能将改革真正落到实处。无论法令的具体制定，还是遭遇阻力时的相应对策，商鞅对此都有极为清醒的认识和细密周全的谋划。当然，商鞅“刻薄”、“少恩”的铁腕政策不必学步，其执着变革、勇于变法的魄力和善于更革的谋略则颇资参考，这应该也是任何改革真正能卓有成效的必要条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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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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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孽：非正妻所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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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讳：避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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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帝道：五帝治国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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