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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董卓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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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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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字仲颖,陇西临洮人也。性粗猛有谋。少尝[1]游羌中,尽与豪帅相结。后归耕于野,诸豪帅有来从之者,卓为杀耕牛,与共宴乐,豪帅感其意,归相敛得杂畜千余头以遗[2]之,由是以健侠知名。为州兵马掾,常徼守塞下。卓膂力过人,双带两鞬,左右驰射,为羌胡所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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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帝崩,大将军何进、司隶校尉袁绍谋诛阉宦,而太后不许,乃私呼卓将兵入朝,以胁太后。卓得召,即时就道。并上书曰:“中常侍张让等窃幸承宠,浊乱海内。臣闻扬汤止沸,莫若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内食。昔赵鞅兴晋阳之甲,以逐君侧之恶人。今臣辄鸣钟鼓如洛阳,请收[3]让等,以清奸秽。”卓未至而何进败,虎贲中郎将袁术乃烧南宫,欲讨宦官,而中常侍段珪等劫少帝及陈留王夜走小平津。卓远见火起,引兵急进,未明到城西,闻少帝在北芒,因[4]往奉迎。帝见卓将兵卒至,恐怖涕泣。卓与言,不能辞对;与陈留王语,遂及祸乱之事。卓以王为贤,且为董太后所养,卓自以与太后同族,有废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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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卓之入也,步骑不过三千,自嫌兵少,恐不为远近所服,率[5]四五日辄夜潜出军近营,明旦乃大陈旌鼓而还,以为西兵复至,洛中无知者。寻[6]而何进及弟苗先所领部曲皆归于卓,卓又使吕布杀执金吾丁原而并[7]其众,卓兵士大盛。乃讽[8]朝廷策免司空刘弘而自代之。因集议废立。百僚大会,卓乃奋首而言曰:“大者天地,其次君臣,所以为政。皇帝暗[9]弱,不可以奉宗庙,为天下主。今欲依伊尹、霍光故事,更立陈留王,何如?”公卿以下莫敢对。卓又抗[10]言曰:“昔霍光定策,延年案剑。有敢沮[11]大议,皆以军法从之。”坐者震动。尚书卢植独曰:“昔太甲既立不明,昌邑罪过千余,故有废立之事。今上富于春秋,行无失德,非前事之比也。”卓大怒,罢坐。明日复集群僚于崇德前殿,遂胁太后,策废少帝。曰:“皇帝在丧,无人子之心,威仪不类[12]人君,今废为弘农王。”乃立陈留王,是为献帝。又议太后蹙迫永乐太后,至令忧死,逆妇姑之礼,无孝顺之节,迁于永安宫,遂以弑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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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进卓为相国,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封母为池阳君,置令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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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灵帝末,黄巾余党郭太等复起西河白波谷,转寇太原,遂破河东,百姓流转三辅,号为“白波贼”,众十余万。卓遣中郎将牛辅击之,不能却[13]。及闻东方兵起,惧,乃鸩杀[14]弘农王,欲徙都长安。会公卿议,太尉黄琬、司徒杨彪廷争不能得,而伍琼、周珌又固谏之。卓因大怒曰:“卓初入朝,二子劝用善士,故相从,而诸君到官,举兵相图。此二君卖卓,卓何用相负!”遂斩琼、珌。而彪、琬恐惧,诣卓谢[15]曰:“小人恋旧,非欲沮国事也,请以不及为罪。”卓既杀琼、珌,旋亦悔之,故表彪、琬为光禄大夫。于是迁天子西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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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长沙太守孙坚亦率豫州诸郡兵讨卓。卓先遣将徐荣、李蒙四出虏掠。荣遇坚于梁,与战、破坚,生禽颍川太守李旻,亨之。卓所得义兵士卒,皆以布缠裹,倒立于地,热膏灌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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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河内太守王匡屯兵河阳津,将以图卓。卓遣疑兵挑战,而潜使锐卒从小平津过津北,破之,死者略尽。明年,孙坚收合散卒,进屯梁县之阳人。卓遣将胡轸、吕布攻之。布与轸不相能[16],军中自惊恐,士卒散乱。坚追击之,轸、布败走。卓遣将李傕诣坚求和,坚拒绝不受,进军大谷,距洛九十里。卓自出与坚战于诸陵墓间,卓败走,却屯黾池,聚兵于陕。坚进洛阳宣阳城门,更击吕布,布复破走。坚乃埽除宗庙,平塞诸陵,分兵出函谷关,至新安、黾池间,以截卓后。卓谓长史刘艾曰:“关东诸将数败矣,无能为也。唯孙坚小戆,诸将军宜慎之。”乃使东中郎将董越屯黾池,中郎将段煨屯华阴,中郎将牛辅屯安邑,其余中郎将、校尉布在诸县,以御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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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与百官置酒宴会,淫乐纵恣。乃结垒于长安城东以自居。又筑坞于郿,高厚七丈,号曰“万岁坞”。积谷为三十年储。自云:“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17]老。”尝至郿行坞,公卿已下祖道于横门外。卓施帐幔饮设,诱降北地反者数百人,于坐中杀之。先断其舌,次斩手足,次凿其眼目,以镬煮之。未及得死,偃[18]转杯案间。会者战栗,亡[19]失匕箸,而卓饮食自若。诸将有言语蹉跌[20],便戮于前。又稍诛关中旧族,陷以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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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王允与吕布及仆射士孙瑞谋诛卓。有人书“吕”字于布上,负而行于市,歌曰:“布乎!”有告卓者,卓不悟。三年四月,帝疾新愈,大会未央殿。卓朝服升车,既而马惊堕泥,还入更衣。其少妻止之,卓不从,遂行。乃陈兵夹道,自垒及宫,左步右骑,屯卫周匝,令吕布等扞卫前后。王允乃与士孙瑞密表其事,使瑞自书诏以授布,令骑都尉李肃与布同心勇士十余人,伪着卫士服于北掖门内以待卓。卓将至,马惊不行,怪惧欲还。吕布劝令进,遂入门。肃以戟刺之,卓衷甲不入,伤臂堕车,顾大呼曰:“吕布何在?”布曰:“有诏讨贼臣。”卓大骂曰:“庸狗敢如是邪!”布应声持矛刺卓,趣[21]兵斩之。主簿田仪及卓仓头前赴其尸,布又杀之。驰赍[22]赦书,以令宫陛内外。士卒皆称万岁,百姓歌舞于道。长安中士女卖其珠玉衣装市酒肉相庆者,填满衔肆。使皇甫嵩攻卓弟旻于郿坞,杀得母妻男女,尽灭其族。乃尸卓于市。天时始热,卓素[23]充肥,脂流于地。守尸吏然[24]火置卓脐中,光明达曙,如是积日。诸袁门生又聚董氏之尸,焚灰扬之于路。坞中珍藏有金二三万斤,银八九万斤,锦绮缋縠纨素奇玩,积如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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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后汉书》卷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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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董卓历来被视为凶残的典型。不过《后汉书·董卓列传》对董卓凶残的记述,都是在其入洛阳以后。董卓的一生,大体以入京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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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期董卓,只是个军事人物,是一个与边疆民族羌胡进行长期战争而成长起来的镇边猛将。他的久征惯战与其早年生活环境、个人的特殊素质及工作经历都有关联。董卓,陇西临洮(今甘肃岷县)人,临洮为东汉边疆及多种民族杂处之地。董卓“少尝游羌中,尽与豪帅相结,后归耕于野,诸豪帅有来从之者,卓为杀耕牛,与共宴乐”,有一种粗野式的豪放。董卓“以健侠知名”,又担任过巡守边塞、抗捕盗贼的基层武职,因为“膂力过人,双带两鞬,左右骑射,为羌胡所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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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发展,往往表现在关键的几步。董卓的一生有两处关键的转折。早年的转折是桓帝末,“以六郡良家子为羽林郎”。两汉以来,郎官署不仅是中央警卫军官团,更是中高级官吏的养成所。中央郎官的履历,为董卓打开了从基层进入中高层官吏晋升的空间。此后,董卓积军功而任并州刺史、河东太守等守边长吏之职,直至拜将封侯,灵帝中平元年(184年)冬,董卓以破虏将军封斄乡侯,中平五年为前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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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卓将、校在位者多凉州人”,李傕、郭汜辈皆为其手下的猛将、勇夫;所率领的皆为羌胡兵,战斗力高强,是一支震悚天下的精兵。郑泰所谓“天下之权勇,今见在者不过并、凉、匈奴、屠各、湟中、义从、八种西羌,皆百姓素所畏服,而明公(董卓)权以为爪牙,壮夫震栗”(张璠《汉纪》)。董卓与这支羌胡精兵朝夕相处,岁时久远,关系非同一般,他自称掌戎十年,“士卒大小相狎弥久,恋臣畜养之恩”,亲近一体,实际上视之为他的政治资本,董卓终于成为西凉军事集团的领袖。因此,董卓敢于挟“所将湟中义从及秦胡兵”,要挟朝廷,“逆命”不就司空之职,抗命拒绝交出君权,成为“朝廷不能制,颇以为虑”的巨大威胁。董卓并非没有政治野心,郑太(即郑泰)劝何进止招卓时即指出“董卓强忍寡义,志欲无厌”(《后汉书·郑太列传》),由是“驻兵河东,以观时变”,对中央政权虎视眈眈。于此,时人观察甚明,董卓“以京师昏乱,踌躇不进,此怀奸也”(《后汉书·皇甫嵩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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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何进不私招董卓参与诛宦,也许董卓无法乘虚入京,永远只是一个拥兵自雄“怀奸”的地方大军阀。然而,历史一旦跨出一步即成事实,便无可挽回,这个私招促成了董卓一生的第二次大转折。董卓抓住了这个私招的机会,打开了满足政治野心、恶性控制中央政权而肆虐的大门,这是一步恶的大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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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这步恶的大转折,透现出董卓现象的又一典型特点与意义。董卓是个窃取诛宦胜利果实的政治掮客。董卓入京,捡了政治和军事的两个大便宜:其一,当其入京时,诛宦政变已经取得成功,董卓不动一刀一枪便于城西奉迎少帝及陈留王,实际上控制了东汉王室;其二,董卓不过步骑三千,略施计谋以虚张声势,制造威胁气氛,“寻而何进及弟苗所领部曲皆归于卓,卓又使吕布杀执金吾丁原而并其众”,收编了两支人马,于是“卓兵士大盛”。由是,董卓得以擅自废少帝而立献帝,牢牢控制了东汉政权。臣行君权,破坏了当时历史条件下的合法性纲常制度和政治秩序,这当然是对最高权力的窃取,既不合法也不正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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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不合法不正当的窃权运用,必伴随作恶并成正比增长,即“窃权作恶”,这是董卓现象表现出的又一特点与意义。董卓窃权后恣意肆虐作恶,历史上具有极大的恶名。于此范书不吝笔墨,不捐细节:“纵放兵士,突其庐舍,淫略妇女,剽掳资物,谓之‘搜牢’……及何后葬,开文陵,卓悉取藏中珍物。又奸乱公主,妻略宫人,虐刑滥罚,睚眦必死……卓尝遣军至阳城,时人会于社下,悉令就斩之,驾其车重,载其妇女,以头系车辕,歌呼而还”,以致“人情崩恐,不保朝夕”,“群僚内外莫能自固”。董卓所为乃是十足的国家恐怖主义、土匪主义,整个董卓凉州政治军事集团成了以屠戮为性的恐怖盗匪集团。即使西退自守郿坞,董卓还忘不了杀人取乐:“卓施帐幔饮设,诱降北地反者数百人,于坐中杀之。先断其舌,次斩手足,次凿其眼目,以镬煮之。未及得死,偃转杯案间。会者战栗,亡失匕箸,而卓饮食自若。诸将有言语蹉跌,便戮于前。”凶残无比,绝无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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