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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史鉴赏辞典 顾恺之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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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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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恺之字长康,晋陵无锡人也。父悦之,尚书左丞。恺之博学有才气,尝为《筝赋》成,谓人曰:“吾赋之比嵇康琴,不赏者必以后出相遗,深识者亦当以高奇见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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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温引为大司马参军,甚见亲昵。温薨后,恺之拜温墓,赋诗云:“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或问之曰:“卿凭重桓公乃尔,哭状其可见乎?”答曰:“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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恺之好谐谑,人多爱狎[1]之。后为殷仲堪参军,亦深被眷接。仲堪在荆州,恺之尝因假还,仲堪特以布帆借之,至破冢,遭风大败。恺之与仲堪笺曰:“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稳,布帆无恙。”还至荆州,人问以会稽山川之状。恺之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若云兴霞蔚。”桓玄时与恺之同在仲堪坐,共作了语。恺之先曰:“火烧平原无遗燎。”玄曰:“白布缠根树旒旐。”仲堪曰:“投鱼深泉放飞鸟。”复作危语。玄曰:“矛头淅米剑头炊。”仲堪曰:“百岁老翁攀枯枝。”有一参军云:“盲人骑瞎马临深池。”仲堪眇目,惊曰:“此太逼人!”因罢。恺之每食甘蔗,恒[2]自尾至本。人或怪之,云:“渐入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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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善丹青,图写特妙,谢安深重之,以为有苍生以来未之有也。恺之每画人成,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答曰:“四体妍蚩[3],本无阙少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尝悦一邻女,挑[4]之弗从,乃图其形于壁,以棘针钉其心,女遂患心痛。恺之因致其情,女从之,遂密去针而愈。恺之每重嵇康四言诗,因为之图,恒云:“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每写起人形,妙绝于时。尝图裴楷象,颊上加三毛,观者觉神明殊胜。又为谢鲲象,在石岩里,云:“此子宜置丘壑中。”欲图殷仲堪,仲堪有目病,固辞。恺之曰:“明府正为眼耳,若明点瞳子,飞白拂上,使如轻云之蔽月,岂不美乎!”仲堪乃从之。恺之尝以一厨画糊题其前,寄桓玄,皆其深所珍惜者。玄乃发其厨后,窃取画,而缄闭如旧以还之,绐[5]云未开。恺之见封题如初,但失其画,直云妙画通灵,变化而去,亦犹人之登仙,了无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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恺之矜[6]伐过实,少年因相称誉以为戏弄。又为吟咏,自谓得先贤风制。或请其作洛生咏,答曰:“何至作老婢声!”义熙初,为散骑常侍,与谢瞻连省,夜于月下长咏,瞻每遥赞之,恺之弥自力忘倦。瞻将眠,令人代己,恺之不觉有异,遂申旦而止。尤信小术,以为求之必得。桓玄尝以一柳叶绐之曰:“此蝉所翳[7]叶也,取以自蔽,人不见己。”恺之喜,引叶自蔽,玄就溺[8]焉,恺之信其不见己也,甚以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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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恺之在桓温府,常云:“恺之体中痴黠[9]各半,合而论之,正得平耳。”故俗传恺之有三绝:才绝,画绝,痴绝。年六十二,卒于官,所著文集及《启蒙记》行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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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晋书》卷九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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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若说王羲之是魏晋时代最伟大的书法家,那么顾恺之就是魏晋时代成就最高的画家。他不仅有摹本《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列女仁智图》等作品传世,而且留下了《论画》、《画云台山记》和《魏晋胜流画赞》等绘画理论著作,可以视为中国最早的绘画理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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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恺之,字长康,晋陵无锡人。他的父亲是担任过尚书左丞的顾悦之,亦出身于名门望族。顾恺之博学多才,不独绘画一绝,对于音乐、文学、玄学等都有非常高的造诣。《晋书》本传对他的生平及政绩等着墨甚少,多描绘他的一些逸闻趣事,不少故事取材于刘义庆所撰之《世说新语》,放在正史里似乎有些不太严肃,却使得文章顾盼生姿,堪当一篇精彩的记人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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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人耽于清谈、玄学,又常常喜欢品藻人物。他们以自然对抗名教,发现了人的美。当时品评人物的方法,每每以自然万物作比。如对于嵇康之美,《世说新语·容止》篇记载:“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松风和玉山之比喻,使嵇康的外貌与风神展现得淋漓尽致。《世说新语》还有一例见于《言语》篇:“顾悦与简文同年,而发蚤白。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顾悦之是顾恺之的父亲,也将蒲柳与松柏来比喻自己与君王,这样的回答也是他长于应对、能言善辩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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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人发现了人之为人的美,所以他们的人物画蔚为大观,展现了与前代完全不同的特色。此前的人物画,都是正人伦、风教化的宣传工具,承载着政治教化的作用,忠臣孝子、贞节烈妇等是绘画的主题,画家和提倡者并不真正重视人物本真的精神气质。正如陈师曾在《中国绘画史》中所言:“六朝以前绘画,大抵为人伦之补助,政教之方便,或为建筑之装饰,艺术尚未脱束缚。迨至六朝,则美术始具独立之精神,审美之风尚因此兴起,渐见自由艺术之萌。”可见,大约到了顾恺之的时代,人们才真正在绘画中重视起人的精神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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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情与自然都是融合在一起的。”(《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顾恺之说会稽山川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短短几句,会稽的山水之美尽显其间。顾恺之也有一首《神情诗》言:“春水满四泽,夏月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此诗单纯描摹四季风景,却抓住四季最有特点的事物加以描写。魏晋人的情深亦为人所熟知,《世说新语·伤逝》篇是最能体现这种情深的,所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说新语·伤逝》载王戎语)。桓温曾有恩于顾恺之,因而在桓温殁后他痛哭哀悼,“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也是拿自然万物来比附,何其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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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恺之与陆探微、张僧繇三人被称为“画家三祖”,皆以人物画为长。唐代张怀瓘曾经比较过这些画家人物画的特点,他说:“张僧繇得其肉,陆探微得其骨,顾恺之得其神。”顾恺之在绘画理论上最为重要的就是他“以形写神”的观点。他在《论画》中指出:“人有长短,今既定远近以瞩其对,则不可改易阔促、错置高下也。凡生人亡有手揖眼视而前亡所对者。以形写神而空其实对,荃生之用乖,传神之趋失矣。空其实对则大失,对而不正则小失,不可不察也。一像之明昧,不若悟对之通神也。”他的绘画并不单单在于形体、姿态等的合适、逼真上,更重要的是画出所绘对象的神韵、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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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韵、气度首先就表现在人物的眼睛上。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画家的传神之笔也往往被说成是“画龙点睛”,对此顾恺之早就察觉到了。“恺之每画人成,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答曰:‘四体妍蚩,本无阙少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正由于眼神的流露很难表达,所以他才会评论说“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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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要展现一个人的风神气韵,也不仅仅是眼神,还有其他的方面,如他为裴楷画像即为一绝佳好例。《世说新语·巧艺》篇说明他画三毛的原因:“裴楷俊朗有识具,正此是其识具。看画者寻之,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最后果然让观者觉得“神明殊胜”。顾恺之为谢鲲画像,认为应当将他放在丘壑中,因为晋明帝曾问过谢鲲:“卿自谓何如庾亮。”谢鲲答道:“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鲲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谢鲲淡于仕进,寄情山水,这是他不同于一般人之处,因而放诸丘壑是最为适宜的了。顾恺之为殷仲堪画像,用飞白手法加于眼睛之上,既增加了人物的美感,又表现了殷仲堪眼睛上的独特之处,同时顾及了殷仲堪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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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恺之被称为三绝,即才绝、画绝、痴绝。他是半痴半黠,他被桓玄戏弄,弄出一叶障目的笑剧,画被桓玄偷拿出后,说这是“妙画通灵,变化而去”的结果,这些都表现了他的痴气。他自矜其才,即使人不知或有心戏弄于他,他也不以为意。顾恺之又作《筝赋》,自认为比得上嵇康的琴音;他与谢瞻月下咏诗,兴致不已,即使谢瞻已经找人代替自己也丝毫没有察觉;吃甘蔗时,他反常人吃甘蔗的方法而行,还自诩是“渐入佳境”。正是这些故事的流传,让我们得以看到作为画家的顾恺之痴黠可爱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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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美玲李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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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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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狎: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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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恒: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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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蚩:通“媸”,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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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挑:挑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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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绐: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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