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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32 街头的狂欢 第九章/法西斯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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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34 现代可以说是后庆典时代,群众还是会大量地聚集在一起,希望能体会到合一、提升的感觉,至少也会把集会当成消遣活动。这样的场合可能是体育活动、演唱会、戏剧演出、游行或名人公祭这类公开仪式。现代所有大型集会中,最恶名昭彰也最讨人厌的,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纳粹与意大利法西斯的群众大会与宣誓活动。这些集会之中,尤以纳粹每年在纽伦堡举办的党代表大会最甚。目击者提道,数十万名纳粹的忠实拥护者聚集在一起,追求“狂热”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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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36 1934年的纽伦堡纳粹党代表大会中,美国记者威廉·夏伊勒(William Shirer)体会到希特勒成功的原因,“二十世纪德国人的生活单调乏味,他们以罗马教会为典范,再创了炫目、多彩、神秘的集会活动”。[1]纳粹党代表大会为期一周,没有任何讨论或思辨的流程,以免干扰“神秘”的效果,只有游行(主要是士兵和纳粹领袖)、军事操演和激励的演说。晚上的活动才是高潮。纳粹建筑师阿尔贝特·施佩尔(Albert Speer)设计了一座巨大的石柱运动场,顶头还有一只巨大的老鹰,纳粹的旗帜到处飞扬,还有一百三十盏防空探照灯,照亮运动场。[2]“在明亮的夜晚里,”夏伊勒相信,“参加代表大会的人卸下内心与灵魂的武装,到达日耳曼人所知的最高境界……在神秘的灯光下,那个奥地利人神奇的声音一出现,日耳曼民族完全合而为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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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38 那个奥地利人当然就是希特勒,在精心安排下,他的进场与演说充满戏剧效果,是全场活动的高潮。根据夏伊勒的报道,希特勒一进入大会会场,乐队便停止演奏,全场肃静。乐队倏地吹起巴登进行曲(Badenweiler March),这是希特勒进场的专属乐曲,当“强光打在舞台上时”,接着演奏贝多芬的埃格蒙特序曲(Egmont Overtune)。[4]他的演说可能只是一串口号:“流遍祖国的鲜血!”“我们牺牲的英雄!”等等,过程中,热情逐渐升温,众人狂乱了起来,不断重复高喊“胜利万岁!”(Sieg heils)。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敌对的法国大使安德列·法兰索瓦·庞瑟(AndréFranois-Poncet)也忍不住惊叹:“热情渗透了这个古老的城市,非凡的喜悦占据了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他们身上满是浪漫的热情、神秘的狂喜与神圣的幻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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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40 不过,深深烙印在我们心中的,除了狂喜的群众对着领袖疯狂高喊“胜利万岁”的画面,还有无数受难者的坟冢以及饥饿的身躯。纳粹党代表大会成为现代集体欢腾的象征,也改变了社会科学的观点。涂尔干曾深深着迷于“集体欢腾”(collective effervescence)的现象,但在林霍尔姆看来,涂尔干“太天真了”。林霍尔姆指出:“当代群众运动在社会心理学界留下极大的阴影,学者备受打击,无不把集体欢腾视为恶魔的化身。”[6]历史学家麦克尼尔补充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西方世界对希特勒等法西斯主义非常反感,同各种政治与意识形态有关的姿势、动作都令人担心。”[7]最近有些修正派的社会心理学家认为,法西斯主义的危害使得社会学界的人认为“群体本身就是危险的”。[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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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42 非学界的人也认为,光“纽伦堡”这个字就让群众变得歇斯底里,再加上演技绝佳、魅力无比的演讲者,这群人什么暴行都可能犯下。在网络上搜寻“纽伦堡集会”,找到的不仅是历史事件,还有各种令人兴奋的大型活动,有人就用这个词来嘲讽超级碗、摇滚演唱会和奥斯卡颁奖典礼。一位左翼分子描述右翼的以色列集会是“犹太人的纽伦堡”;[9]有个不太好笑的脱口秀主持人评论说:“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纽伦堡代表大会,每个人的笑声就像在高呼胜利万岁。”[10]1968年,《纽约时报》一段文章批评滚石乐队演唱会“根本就是纽伦堡!”[11]小说家莱斯利·爱泼斯坦(Leslie Epstein)思索何谓运动狂热,包括他自己对棒球的热爱,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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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44 自我瓦解、超越、万众一体、人我合一的感受。这样天真、返璞归真、返老还童的喜悦,难道不存在于纽伦堡大会的回响声中……再者,“裁判去死”这股冲动不亚于“杀了犹太人”吧?[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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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46 爱泼斯坦不认为这是自己的创见,那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早在弗洛伊德研究之前……人人都知道,加入群众,就是允许自己回归原始本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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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48 但知识分子开始谴责群众运动,也不过在纽伦堡大会之前一百五十年,当时的政治环境与纳粹非常不同,几乎是完全相反。法西斯大会赞扬暴君,法国大革命则是要推翻暴政。法西斯主义用最粗暴的方式体现政治权利,法国革命孕育出当代左派的概念,政治立场从此有了“左”与“右”之分。对比纽伦堡大会与法国大革命决定性的行动(如攻占巴士底监狱),两者之间只有一点点的相似处:都在户外,都有大量的人民集结,都是“群众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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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50 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法国大革命的起义群众还算温和(即使他们是民主先驱),但他们的行动如浪潮,震惊了所有欧洲宫廷和庄园。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多数饿着肚子,只想要点面包,结果就成功推翻了波旁王朝。业余的法国社会学家古斯塔夫·勒庞回顾十九世纪末期后,他认为,群众发起革命的理由,例如争取食物或讨厌旧政权,都不是理性的。他们单纯就是疯了,因为群众的本质就是疯狂。个人一进入人群,“就进入特殊状态,就像被催眠一样,在催眠师的操作下,感受到奇妙的感觉”。在当下,大脑就会“麻痹”,“人开始无意识地行动,成为中枢神经系统的奴隶”。[13]现场集合的不是“众人”,而是一堆神经组织,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原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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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52 勒庞1895年的著作《乌合之众》成为历久不衰的社会科学畅销书,他并没有见证革命,也没有参考任何历史学家或目击者的说法,但他的描述仿佛就像站在阳台上观看一样。他的书充斥着我们今日会直接当成歧视的论断,举例来说,他认为群众“像女人一样”不理性,容易走向极端。[14]他也不认同低下阶级发动的热血革命,反对法国大革命争取的平等以及各种形式的民主。他写道,同时代的那些群众,纯粹只是“想要彻底毁了现存的社会而已”。[15]尽管如此,这些意见并无损勒庞的权威,反而成为西方思想的主流。弗洛伊德对集体行为的看法都传承自勒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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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54 因此,知识分子对群众的既定看法都非常相似。无论是衷心地在纽伦堡为希特勒欢呼,或为了面包在法国发起革命,都和殖民地“野人”的狂热仪式没两样。早期的传教士认为,狂喜的“野人”是被恶魔附身了。后来心理学家说,群众中的个体都被“去个人化”了,退化成幼稚的状态,完全凭感觉,极容易被牵着走。恶魔不是不流行了,只是多了科学的解释。弗洛伊德年轻时在巴黎观察街上的群众,他写道:“我相信他们被一千个恶魔附身了……他们是一群有精神流行病的人,历史上的暴乱都有相同问题。”[16]作为个人,我们都是理性且文明的人,但如果聚在一起,原始的恶魔就来搅和了。1934年的纽伦堡大会导致犹太人大屠杀,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带来恐怖统治。它们连同北美的莫霍克族(Mohawk)战舞、大洋洲土著的成年礼仪式,一起被归为狂野、有杀人倾向的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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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56 和嘉年华、狄俄尼索斯的祭典相比,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法西斯集会也是一种集体欢愉吗?人们聚会、举行仪式和庆典,一同追求超越、放下自我的体验,是否会失控出现暴力行为,让整个活动走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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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58 我们先从一个重要的区别谈起。大型的法西斯集会并不是庆典或狂喜仪式,它们是由一小群领导者规划的党代表大会,是为了教化众人。这类政治集会有段庄严的历史,它至少可以回溯到罗马帝国,领导者借着圆型运动场(circus)和雄壮威武的游行来提升公民的忠诚度。中世纪天主教教会利用多彩多姿的庆典和游行活动达到同样效果,由穿着华丽的教会官员带头,众人抬着圣人的塑像游街绕行。在大型的集会中,行进队伍会带着一些引人注目的物品,罗马人则是带着铐上锁链的囚犯和牢笼里奇异的野兽,但那些只是装饰,整个活动要传达的核心讯息,是成千上万的人同时聚在一起。到了电视时代,播报员也会慎重地提醒我们,上亿人都在观看足球比赛或颁奖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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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60 纽伦堡中,德国导演莱尼·里芬斯塔尔(Leni Riefenstahl)拍摄的纪录片《意志的胜利》(Triumph of the Will)记下了游行的过程,片中所呈现的气氛,明显不是庆典。片中大多数的“动作场面”都是穿着制服的男人列队穿越街道和公共场所。一般民众的画面也不少,穿着传统服饰的女人快速经过,上千名国营事业的员工穿着制服编组行进,铲子则放在肩上像扛步枪一样。其他的场景多半在晚上,高官排成长长的一列,轮番演说,伴着大量的音乐,不过大部分都是行进曲。这就是整部影片的内容,虽然我们不确定那是否算得上是一部“电影”。如同许多德国纳粹和意大利法西斯集会一样,纽伦堡大会唯一展示的是军队,它是唯一合法的集会游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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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62 将近二十万人参加了纽伦堡大会,他们来这里要做什么——在街上列队,当希特勒的车队经过时,微笑、欢呼、行纳粹礼。游行队伍经过时,他们一字排开守在街上。换句话说,他们唯一的角色是欢呼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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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64 进一步想,《意志的胜利》里的群众还有其他功能,毕竟电影是由各个游行场面组成,他们是党代表大会场景的一部分,更别说希特勒和他的党羽非常享受从高处俯瞰集结的群众。即便如此,个人的角色也只限于群众中的小螺丝钉。男人或女人只能做出伸直手臂敬礼的动作;当希特勒的敞篷车经过时,只要稍微在众人当中往前移动,就立刻会被一群警察逮捕。每天党代表们一开始行进时,群众就集结在定点,再度等待与观看,像是上剧院一样,但没有座位。他们非常规矩,不敢乱动,实在不可能把他们与二十世纪的运动迷和摇滚乐迷搞错。历史学家乔治·莫斯(George L.Mosse)如此描述:“在这些精心设计的礼拜仪式中,他们就像演员一样。”[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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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66 在庆典活动中,观众和群众的角色不同。在群众里,人们意识到其他人出现的意义,正如勒庞的猜测,有时候也会受到其他人鼓舞,做出自己不敢尝试的举动。相反地,理论上来说,观众不需要彼此照应,对方只是一群不相干的人。演讲、表演或大型集会吸引观众前来,在一片漆黑中,他们彼此被隔离开来,还被警告勿和旁人交谈。法西斯大会应该是要助长团结和归属感,但就实际流程来看,其实是把全国的人都找来当观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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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72 街头的狂欢 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庆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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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74 非常讽刺的是,勒庞并未注意到,二十世纪法西斯大会的原型是法国大革命。他着迷于群众自发性的行为,还加上许多想象,但无视于许多大型爱国集会背后其实有组织良好的派系。这些人大多数都很冷静,为了夺权或维护权力而规划集会活动。就法国大革命来看,我们应该小心区别官方的组织集会和自发性的庆祝活动。大型的爱国集会主办者宣称举办的是“革命庆典”,但这类活动不是延续自传统的嘉年华庆典,当中也没有兴奋的街坊民众。事实上,主事者不打算深化传统,爱国集会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反对和取代生动的节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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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76 就法国大革命来看,它本身包含很多节庆式的群众行为。十九世纪的历史学家对法国大革命有不同的见解,但他们至少都同意,这场革命带有“酒神节”或“农神节”的特色。1789年到1794年间,欧洲下阶层的传统嘉年华达到历史高点:人民规划庆典,设立象征符号(例如五月花柱),成为革命的温床。他们用政治起义作为庆祝的场合,穿着象征工人的翻领短夹克(carmagnole)在街上跳舞、唱革命歌曲、大吃大喝。就连变装这项嘉年华传统也出现了,市民戴着三色的革命徽章,穿着低下阶级的服装。1789年,为数众多的女性抗议者在凡尔赛宫前游行,据说,队伍回程时,由一个小女孩打鼓领头,让这次游行变成游街庆祝活动:“渔妇坐在大炮上,其他人戴着士兵的帽子;酒桶放在火药桶旁;枝丫插在枪托上;欢笑、叫嚣、喧闹声此起彼落。这趟旅程的热闹景象,只有古代农神节可以比拟。”[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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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78 法国大革命那几年,权力是个棘手的东西,取得或短暂拥有它的团体都很烦恼,该怎样调和民众的能量,不让这力量反过来和自己作对。平民自发的行动推翻了国王,促成国民议会上台掌权,但并非就此长坐江山,特别在饥荒时期,人民也可能再次发起行动反对国民议会,或对付里面的派系。早在几十年前,卢梭就建议以公开庆典作为团结民众的方法,革命派的知识分子也充分意识到,需要找其他活动来取代名声败坏的王室与天主教庆典。众人都同意,与其让人们在街上跑来跑去,不如让他们站在路边,看着官方挑选过的游行队伍行进,当中包括老人和男孩、精心绘制的旗帜和成列的军队。这就是“革命庆典”背后的动机。不让民众跳舞、喝酒、送秋波,让他们听演说,有时齐读人权宣言,当中没有狂野和自发性,取而代之的是严肃与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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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496280 规划官方革命庆典的人,对传统庆典、嘉年华总是抱持敌意,显然这些人有其他考量。某方面来说,组成国民议会的革命派知识分子,也是被“传统”和许多旧式体制排挤的人。他们废除传统的教会历法,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发明的月份,例如牧月(Prairial)、热月(Thermidor);十天为一周,星期日称作十日(décadis)。对革命政权而言,嘉年华时节“纯粹出于古代王室的偏好,只为了搞些吵吵闹闹的活动”,活动中充满迷信,是“神棍”的温床。[19]这些都要扫荡一空,革命中理性与不可动摇的价值才能存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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