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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196 昨日之前的世界:我们能从传统社会学到什么? [:17075684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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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198 第七章 神经质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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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00 面对危险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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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02 我最初踏上新几内亚的时候,不知当地环境的险恶,而且粗心大意。记得我曾经花了一个月,在一群新几内亚朋友的陪伴下,在林木蓊郁的山间研究鸟类。我们先在海拔高度较低的地方扎营,一周后,我已把那里的鸟类都记录下来了,希望到更高的地方,研究那里的鸟类,我们于是往上爬了1000多米。至于下一周的露宿营地,我在森林里选中了一个地方,从一条狭长的山脊继续走,来到一个宽阔的平台。附近坡度和缓,可让我随处走走、观察鸟类。那里还有一条小溪,我们不必走远就可取水。我们在山脊平台的一侧落脚,那里面对幽深的山谷,我可观看老鹰飞翔的身影,也看得到褐雨燕和鹦鹉。我决定在一棵大树底下扎营,粗壮的树干爬满青苔。想到接下来的一周可在美景如画的林间徜徉,我就喜不自胜,请陪我的那些新几内亚友人先搭建帐篷底下的木头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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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04 没想到他们变得焦躁不安,不肯把帐篷搭在那里。他们解释说,那棵大树已经死了,可能会倒下来,压垮我们的帐篷,我们就会被活活压死。是的,我看得出那棵树已经死了,但我认为他们实在反应过度,于是劝说他们:“那棵树很大,但是看起来很稳固,而且没有腐烂的迹象,不会被风吹倒的,更何况这里没有风。这棵树要倒下来也是好几年后的事。”然而这些朋友还是不放心,不肯睡在大树底下,宁可把他们的帐篷搭在空地上,离那棵树远一点儿,万一树倒下来,才不会被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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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06 当时,我真的觉得他们把恐惧夸大,简直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但我在新几内亚森林待了几个月后,我注意到,在森林里几乎每天都听得到树木倒下的响声,也听了一些新几内亚人被倒下来的树木压死的事。这些新几内亚人常常住在森林里,也许一年中有100个晚上,如果他们的平均寿命是40岁,一生中就有4000个晚上在森林中度过。我计算了一下:如果你做了某件事,这件事可能致使你死亡,但概率很低,比方说,每1000次发生1次,但是你要是每年做100次,不到10年,你就可能一命呜呼,无法活到40岁。新几内亚人不会因为森林里的树木会倒下来而裹足不前,但他们知道不要睡在枯死的大树底下,就可避免被大树压死的危险。他们会有这样神经质的反应其实很合理,我称其为“有益的神经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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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08 但神经质怎么会有益呢?这种说法似乎矛盾。一般人总认为“神经质”是不好的,包括夸大恐惧的感觉、无缘无故的恐慌,甚至近乎妄想。新几内亚人反对在大树底下扎营时,我的想法也是如此。那么粗壮的树怎么可能突然倒下来?但长远来看,在原始的环境中,这种神经质的确有助于生存,就是传统社群趋吉避凶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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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10 这也是新几内亚人对我影响最深的地方。不只新几内亚人如此,全世界很多传统社群也是。如果你必须常常做一件事,尽管风险很小,但是如果你不想早死或年纪轻轻就变成跛脚,还是小心为妙。我因为受到这种态度的影响,回到美国之后,不管开车、淋浴、爬上梯子换电灯泡、上下楼梯还是走在地面光滑的人行道,都非常谨慎。我的一些美国朋友看我这样小心翼翼都觉得疯狂、好笑。在我的西方友人当中,和我一样小心的只有三个人。他们是职业使然: 一个是开小飞机的驾驶员、一个是在伦敦街上执勤、没佩戴枪支的警察,还有一个则是钓鱼向导,常在山间的急流泛舟。这三位朋友在长年的工作中都看过同行因为不小心而丧命,因此凡事谨慎,步步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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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12 当然,不只是新几内亚丛林危机四伏,在西方生活一样有不测之灾,不管你是不是飞机驾驶员、警察或钓鱼向导。然而,现代西方生活中的危险还是和传统社群有别。显然,危险的种类不同,我们更可能发生车祸、遭到恐怖分子的攻击或是心肌梗死。对传统社群而言,他们的危险则是狮子、敌人和被倒下的树木压死。大抵而言,传统社群面临的危险还是比我们多,因此我们的平均寿命是他们的两倍,这意味着我们每年平均面临的危险只有他们的一半。另一个显著的差异是,我们受伤的时候可尽快就医,但在新几内亚就可能不治或者终身残废。有一次,我在波士顿结冰的街道上摔倒,脚骨折了。我一跛一跛地走到最近的电话亭,向我当医生的父亲求救,他随即开车过来载我到医院。另一次,我在新几内亚布干维尔岛内陆因膝盖受伤而无法走路,发现自己离岸边足足有32公里,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新几内亚人如果骨折,没办法找骨科医生治疗,最后骨头可能愈合不良,造成永久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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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14 我将在这一章描述我在新几内亚碰到的三件事,来说明为什么神经质是有必要的。在第一件事发生之时,我完全没有经验,不知大难临头:当时我和一般的西方人没什么两样,对周遭环境没有戒心,但在传统、原始社会生存的确需要改变心态,才能平安度日。第二件事发生在10年后,我终于知道神经质的重要。这次我因为提高警惕,不再粗心大意,因此得以逃过一劫。10年后,我又遭逢另一件事。当时,有位新几内亚朋友就在我身边。我们在空无一人的山林空地上发现一根插在地上的树枝。我的朋友认为这可能是有人故意在这里做的标记,因此我们必须小心提防。他的谨慎与明察秋毫让我印象深刻。我将在下一章继续讨论传统社群面临的危险种类,以及他们如何评估、因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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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16 雨夜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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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18 一天早晨,我在13个新几内亚高地人的陪伴下,从一个大村子转往一个孤立的小村子,预计要走上好几天。那个小村子在一座小丘上,人口稀少,远比不上高地。高地可种甘薯、芋头,能养活很多人,因此人口稠密;低地则多种植苏铁,也有不少淡水鱼,那里也是脑型疟疾最流行的地方。出发前,有人告诉我,这趟旅程约耗时三天,必须走过险恶的森林。那里几乎没什么人,几年前才成为政府管辖之地,先前还发生过部落战争,据说仍有族内食人的习俗,也就是人死后常会被亲友吃掉。我有几个同伴来自那个地方,但大多数都是高地人,对当地的情况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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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20 第一天的旅程还算顺利。我们绕过一座山之后慢慢向上爬,通过山脊,然后沿着河流往下走。但第二天就没那么容易了。我们在早上8点拔营,那时飘起了蒙蒙细雨。由于此去无路,我们不得不渡过山间急流,在湿滑的大石头上爬上爬下。尽管我那些新几内亚友人可在崎岖的高地上健步如飞,但如今也有身陷梦魇之感。到了下午4点,我们已沿着河流往下走了600米左右。此时,大家已精疲力竭。我们在雨中扎营、煮饭配鱼罐头吃。饱食一顿之后,雨还没停,我们随即准备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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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22 接下来,我得详细说明帐篷的配置,才能理解那晚发生的事。我的新几内亚友人睡在一顶倒V字的长形防水帆布帐篷里,两端都是开放的,前后都可进出。帐篷顶端的横梁很高,因此帐篷底下可以站人。我用的则是鲜绿色的尤里卡牌自动帐篷,骨架是很轻的金属做的,前方有可掀式的门,后方有小小的窗户。睡前,我已经把门窗的拉链拉好。我住的帐篷的掀门面对新几内亚友人住的大帐篷的一个开口,相隔只有几米。如果有人从那帐篷走出来,会先走到我休息的帐篷的门前,然后经过帐篷的一侧,再走到帐篷的末端,也就是有窗户的地方。由于我那顶帐篷的门窗都已关上,没看过这种帐篷的人根本不知道门在哪一边。我头向着帐篷后面,脚朝向前门。由于帐篷不是透明的,所以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我的新几内亚友人为了取暖,在帐篷里生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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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24 经过这一天的折磨,我们累得倒头就睡。我不知睡了多久,才发现外面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地面也因有人走过而微微震动。有一个人走到我的帐篷末端,也就是靠近我头部的地方,然后停了下来。此时,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静止了。我猜,那人可能是我同伴从他们睡的大帐篷出来小便。奇怪的是,如果要小便,他该离我的帐篷远一点儿,不知他为何故意经过我的帐篷,站在帐篷后面。但那时我实在是困极了,没去推敲他的用意,便沉沉地睡着了。不久,我被同伴说话的声音吵醒。从他们那顶帐篷透过的火光看来,显然出现了骚动。这没有什么不寻常,新几内亚人时常在半夜醒来说话。我喊叫,请他们安静,让我好好睡觉。那晚,我根本不觉得发生了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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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26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之后,掀开帐篷的门,走到外面,向我的同伴问好,然后开始准备早餐。他们告诉我,他们半夜醒来说话是因为好几个人都看到了一个陌生人站在他们帐篷的出入口。那个人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于是伸出一只手臂,手指往下弯向手腕。有几个新几内亚人看到这样的手势,不禁惊叫出声。他们的叫声让在睡梦中的我误以为他们半夜还在讲话。其他新几内亚人听到这样的叫声也惊醒了,于是坐起来。接着,那个陌生人的身影就消失在雨夜中。我的新几内亚友人指着泥地上的脚印给我看。至此,我还不觉得有任何可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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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28 我的确没想到有人会在这样一个雨夜,走过荒山野地,接近我们的营地。由于当时我在新几内亚见识过太多让我出乎意料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丝毫没想到自己有生命危险。我们吃完早餐,随即拔营往前走,继续第三天的行程。我们渡过湍急的河流,接着踏上一条宽阔的路,沿着河岸,穿越树木高耸的森林。在森林深处,我觉得像是置身于宏伟的哥特式教堂。为了追逐鸟类,独自享受自然的大教堂,我加快脚步,把我的同伴抛在后头。我先走到目的地,也就是河流上方的那个小村子,于是坐下来等我的朋友,等了很久,他们才赶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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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30 我们在那个孤立的小村子待了近10天,过得十分惬意,让我忘了那个“雨夜怪客”。之后,我们得回到之前住的那个大村子。我的新几内亚友人建议走另一条路回去,那就不必渡河。那条路从森林中穿过,干燥、好走。我们只花了两天就回到大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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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32 后来,我向一位传教士提起这次旅程的经历。他已在当地住了好几年,也去过那个孤立的小村落。接下来几年,我和两个向导友人变得更加熟络。我后来从他们俩和那位传教士的描述中得知,其实当地人都知道那个“雨夜怪客”,他是个疯狂、危险的巫师,曾拿着弓箭威胁那位传教士,也曾带着矛在那个孤立的小村子行凶,一边把人刺得血肉模糊,一边哈哈大笑。据说,当地已有好几个人被他杀死,包括他的两个老婆和8岁大的儿子。那个孩子因为没得到他的允许吃了一根香蕉,就被他狠心杀死。他有如精神异常的凶手,无法区分现实与想象,有时住在村子里,有时则独自一人在森林扎营而居,如有女人不慎闯进他的营地附近,就会遭到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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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34 由于他是个厉害的巫师,当地人根本不敢管他的事。他在半夜闯入我们的营地,被发现时做出的手势(伸出一只手臂,手指往下弯向手腕),新几内亚人一看就知道是食火鸡。食火鸡是新几内亚最大的鸟类,当地人认为这种鸟是法术高强的巫师变成的。食火鸡不会飞,是鸵鸟和鸸鹋的远亲,重达22~45公斤,有着粗壮的腿和像剃刀一样锋利的爪子,可把狗或人开膛剖肚,因而令人生畏。据说,那个巫师做出那样的手势就是在施法,模仿食火鸡准备发动攻击时的头颈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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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36 那个巫师半夜进入我们的营地究竟想做什么?我想,来者不善的可能性居大。他也许知道有个来自西方社会的人在绿帐篷里面睡觉。至于他为什么走到我的帐篷后面,而非站在帐篷前方,我猜那是因为他不想被我的新几内亚友人发现,因为我帐篷的门正对着友人帐篷的出入口,或者他不知道入口在哪里,误以为帐篷后面才是入口。要是我当时对新几内亚已有一些认识,我也许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就会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对,甚至大叫。我也不敢像第二天那样把同伴抛在后面,一个人独自往前走。现在想起这件事,我觉得自己很愚蠢,身处危险而没有任何警觉。如果我足够神经质,就能早一点儿发现危险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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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38 海上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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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40 有一天,我和我的新几内亚朋友马利克要从隶属印度尼西亚巴布亚省的一个小岛去新几内亚本岛,两者隔着宽约20公里的海峡。下午4时许,离太阳下山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们和其他4名乘客上了一艘宽约10米的木船。船尾装了两个发动机,船夫是3个年轻人。其他4名乘客都不是新几内亚人:一个是在新几内亚本岛工作的中国渔民,其他3个则分别来自印度尼西亚的安汶岛、塞兰岛和爪哇岛。船上的货物和旅客乘坐的地方上方1.2米处有塑料布篷覆盖,往后延伸到离船尾1.2米处,前方则距离船首3米。那3名船夫坐在船尾,靠近发动机的地方,我和马利克坐在他们前面,面对船尾,由于我们的座位上面和两旁都有布篷覆盖,几乎看不到外面。其他4名乘客则坐在我们背后,面对船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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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42 开船了,船夫发动引擎,尽管那天浪很高,船还是全速前进。海水渐渐泼入船内,乘客埋怨了一下。泼进来的水越来越多,一名船夫立即把水舀出去。接着,更多的水泼进来,放在船首附近的行李都被浸湿了。我把手中的双筒望远镜放进我膝上的一个黄色小背包里,以免损坏。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东西,像护照、钱和田野调查笔记也都用塑料袋包起来,放在那个黄色背包内。引擎啪啦作响加上海浪的响声,马利克和其他乘客不由得对开船的船夫大叫,要他开慢点儿,或是掉头。(本次事件所有的对话都是用印度尼西亚语,也就是印度尼西亚巴布亚省的官方语言和通用语。)但那名船夫还是不肯慢下来。更多的海水溅入船内。由于船内积水甚多,重量增加,船往下沉,更多海水从船的两侧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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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7570244 说时迟,那时快,船已经沉下去了。我怕船沉到海中之后,我会被困在布篷底下。接着,我和船上的每个人已在海中载浮载沉。由于事发突然,我的记忆已然模糊,记不得我们是否从船尾没有布篷遮蔽的地方直接跳到海里,或是从布篷两边爬出去的,也不知道其他旅客的反应。后来,马利克告诉我,第一个跳下船的是船夫,第二个是我,第三个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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