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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生命的起源 2 什么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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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一个冷血杀手,无数代磨炼造就了它的诡诈。它像一位双面间谍,可以骗过警觉的免疫系统,神不知鬼不觉地融入内环境。它可以辨认细胞表面蛋白,并佯装成“自己人”锁定后者,再溜进细胞内部。它能精确定位到细胞核,并把自己嵌入宿主细胞的DNA。有时候它在那里潜伏很多年,好像根本不存在。有时候它会马上发作,破坏宿主细胞的生物化学机制,制造出自己的千万份拷贝。它用伪装的脂质和蛋白包裹这些分身,把它们送往细胞表面,再破膜而出,开始下一轮欺诈与毁灭。它可以杀死细胞,杀死人类,制造毁灭性的传染病大流行,或者一夜之间消灭绵延几百公里的海洋藻华。然而,大多数生物学家甚至都不把它算作活物。病毒自己根本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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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病毒不算活物?因为它自身没有任何新陈代谢能力,完全依赖宿主的能量生产机制。那么问题来了:新陈代谢活动是否是生命的必要特征?不假思索的回答是“当然是”。但根据是什么?病毒利用自身的周围环境复制。但人类也是如此:我们以植物或动物为食,我们呼吸氧气。如果把我们与周围环境隔离,比如头上套个塑料袋,几分钟内就会窒息而亡。可以说,我们寄生于我们所处的环境,就像病毒。植物也是如此。植物需要我们,正如我们需要植物。植物需要阳光、水和二氧化碳才能通过光合作用制造自身所需的有机物。植物在干燥的沙漠和黑暗的洞穴中很难生长,缺乏二氧化碳也不行。地球上的植物不缺二氧化碳,是因为动物(以及真菌和多种细菌)不断分解有机物,消化、燃烧,再把终产物二氧化碳重新排放回大气中。人类过量燃烧化石燃料可能给地球带来严重后果,但植物很有理由感谢我们。对它们来说,二氧化碳越多,生长就越快。所以植物和我们一样,也是寄生于它们所处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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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视角来看,植物、动物和病毒之间的区别,只不过在于环境的慷慨程度。病毒进入我们的细胞,就像进了天堂,一个应有尽有的安乐窝。彼得·梅达沃曾把病毒形容为“一条外表包裹着蛋白质的坏消息”;它们能以如此简单的形式存在,正是因为周围的环境资源丰足。植物处于另一个极端,它们对环境的需求非常低,只要有光、空气和水,植物几乎能在任何地方生长。为了利用如此简单的外部条件生存,植物被迫发展出复杂精密的内部结构。植物的生物化学能力可以制造生存所需的一切有机物质,它们是真正的“餐风饮露”。①人类的情况介于二者之间。我们除了需要一般的食物,还需要摄入某些维生素;一旦缺乏,我们就可能遭遇维生素C缺乏病等恶疾。我们的演化祖先能用简单原料合成维生素,但我们不行,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这种生物化学能力。如果没有外部供应的维生素,我们就和没有宿主的病毒一样,注定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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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万物都离不开环境的支持,唯一的问题是,具体需要多少支持?与转座子(即跳跃基因)这样的DNA寄生物相比,病毒可谓极其复杂。转座子从不离开自己的安乐窝,只在整个基因组中到处复制自己。质粒(通常是微小的独立环状DNA,包括几个基因)可以通过纤细的连接管,从一个细菌直接传递到另一个细菌,无须武装自己来面对外部世界的风险。那么,转座子、质粒和病毒算是活物吗?它们都有某种微妙的“目的性”,都有利用生物环境复制自身的能力。很明显,从非生命到生命是一个渐变的连续体,非要在某个地方划清界限,没有什么意义。学术界对生命的定义大都集中在生物本身,而忽略了生命寄生于环境的本质。例如NASA对生命的“工作定义”②:生命是“一个自我维持的化学系统,能够进行达尔文式演化”。病毒包括其中吗?很可能不算,但这取决于如何解读“自我维持”这一模糊的表达。无论如何,这个定义没有强调生命对环境的依赖。环境一词从本身的词义来看,仿佛与生命界限分明;我们会看到事实并非如此。二者从来都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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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生命与自己适应的环境互相隔离,会发生什么?当然是死亡,非生即死嘛。但这个二分法并不总是成立。当病毒在宿主细胞外与生存资源隔离时,它们并不会马上腐坏和“死去”;它们面对外部世界的侵蚀时表现得十分坚韧。每毫升海水中,病毒个体的数量通常是细菌的十倍;它们静静等待自己的时机。病毒抵抗侵蚀的能力类似于细菌孢子。细菌孢子能够进入一种暂停生息的休眠状态,并保持很多年。在永冻土中,甚至外太空,细菌孢子能存活千年以上,不进行任何代谢活动。生物界还有很多其他“忍者”:某些植物的种子,还有水熊虫(tardigrades)这样的动物,都能忍受极端恶劣的环境条件,比如完全脱水、1,000倍人类致命剂量的辐射、高压的深海海底,或者是宇宙真空——全都没有食物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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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病毒、孢子和水熊虫没有崩坏,没有腐朽,没有遵从支配万物的热力学第二定律?也许它们最终会屈服,比如被高能宇宙射线直接轰击,或者被火车碾过。但除开这样的霉运,它们的假死状态几乎是完全稳定不变的。这些例子对我们理解生与死的区别有重大意义。严格地说孢子不算活着,尽管大多数生物学家都会把它们算作生命,因为它们保持着复活的潜力。能够回到生命状态,当然不能算死了。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对病毒另眼看待:一旦出现合适的环境,它们也会“醒过来”,开始复制自己。水熊虫,真正的动物,不也就是如此吗?生命的实质在于结构(部分由基因和演化决定),但是生存(生长与繁殖)的实质在于环境,在于结构和环境如何相互关联。对于基因如何编码细胞的物质部件,我们的知识非常丰富;但是,物理限制条件究竟如何约束细胞的结构和演化?对此我们所知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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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量,熵和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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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力学第二定律的一个简单表述是熵(即“无序”)必然增加。因此,孢子或病毒能够保持如此稳定的状态,看起来真是不可思议。熵不是“生命”这样模糊的概念,它有精确的定义,能够进行量度(熵的单位是焦耳/开尔文·摩尔)。把一个孢子砸成粉,研磨到分子水平,再测量熵:当然应该增加了!一个曾经美妙有序的系统,有了合适的条件就能生长,现在成了一小堆杂乱的、毫无功能的碎片。看看熵的定义,现在更无序,所以熵应该更高嘛。错!能量生物学家特德·巴特利(Ted Battley)经过精密测量发现,熵几乎没变。原因在于,这个热力学系统的熵不仅仅由孢子决定,还需要考虑环境因素;而环境也有它本身的无序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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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孢子由紧密结合在一起并互相作用的一系列部件组成。因为分子间的物理作用力,油性(脂质)分子构成的膜具有自然疏水的特性。把混合的脂质搅浑在水里,会自发组成很薄的双分子层,形成包着水泡的封闭生物膜,因为这样是最稳定的状态(图7)。基于同样的原理,海上漏油会伸展成一层薄薄的油膜蒙在海面上,可能覆盖数千平方公里,导致大量海洋生命死亡。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油水不相容,因为物理吸引力和排斥力决定了油分子和水分子会与“自己人”互相作用,排斥“异己”。蛋白质分子也有同样的行为模式:带有一定电荷的蛋白质分子溶于水,不带电荷的与油分子互相作用强得多——后面的这种特性叫作疏水性(hydrophobic,字面意思为“恨水”)。当油性分子互相抱住,而带电荷的蛋白质分子溶于水时,过程会释放能量:这是一种稳定、低能量的“舒服”状态。能量以热量的形式释放,而热的本质是分子运动、分子互相推挤冲撞、分子的无序——也就是熵。所以当油和水分离并释放热量时,熵实际上增加了。如果把所有这些物理过程计算在内考虑整体的熵,一张有序的、包裹着细胞的脂质膜,相对于一堆互不混溶的分子的随机混合物,前者的熵更高,虽然它看起来更加有序。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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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7 脂质膜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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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中为辛格和尼科尔森(Singer and Nicholson)于1972年提出的脂质膜流体镶嵌模型的原始版本。蛋白质在脂质的海洋中沉浮,有一些被部分掩埋,另一些则贯穿整个膜。脂质分子本身由亲水性的头部(一般是甘油磷酸)和疏水性的尾巴(在细菌和真核生物中一般是脂肪酸)组成。脂质膜会自组织成为脂双层构造,亲水性的头部向外,与细胞质中的水分和外部环境互动;疏水性的尾巴指向膜内,与内部物质互动。这种结构是一个低能量的、物理上“舒服”的状态。尽管看起来很有序,形成脂双层的过程实际上会向环境释放热量,增加总体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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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碎孢子而总体的熵几乎没变,是因为虽然磨碎的孢子自身更加无序,但它的各个部分现在处于更高能的状态——油和水混在一起,不混溶的蛋白质分子互相挤到一起。形成这种物理上的“不舒服”状态,需要付出能量代价。形成“舒服”的状态则会以放热的形式向环境释放能量;“不舒服”的状态正好相反,必须从环境中吸收能量,使环境变冷,降低环境的熵。恐怖小说作家对此有直觉式的领悟:幽灵、鬼魂和摄魂怪④一出现,周围环境就会变得寒冷,甚至冻结。这些东西吸收周围的能量来维持它们不自然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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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孢子的例子中,如果把它所涉及的各种熵都纳入考虑,那么系统的总体熵几乎没变。从分子层面看,聚合物的结构使本身的能量最小化,以热量的形式向环境释放能量,并增加环境的熵。蛋白质分子通常会自然折叠成能量最低的形状。它们的疏水部分深埋在内部,远离蛋白质表面接触的水。正负电荷异性相吸,同性相斥,所以蛋白质带正电荷和负电荷的部分会互相固定位置,彼此平衡,使蛋白质的三维结构维持稳定。因此,蛋白质总是自发折叠成特定的形状,虽然这不总是好事。蛋白侵染子(prion,或称朊病毒)就是完全正常的蛋白质,自发重新折叠成半晶态结构,然后充当附近其他蛋白质重新折叠的模板⑤。总体熵几乎不变。一种蛋白质可能有几种稳定状态,只有其中一种对细胞有用,但不同状态的熵基本没有区别。可能最令人惊讶的是,一群无序的单个氨基酸(蛋白质的组成构件)组成的“浓汤”,与它们构成的完美折叠的蛋白质相比,总体熵也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蛋白质解折叠,回到氨基酸汤的状态,它自身的熵当然增加。但这样做会让那些原本掩盖的疏水氨基酸接触到水,而形成这种不自然的状态需要从外界吸入能量,降低环境的熵,让环境变冷,即所谓的“鬼魂效应”。把生命看作一种“低熵状态”,认为它比对应的有机物“浓汤”更加有序,这种观念并不完全准确。生命的组织和有序是以环境更加无序为代价的,而且后者付出的代价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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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薛定谔说过生命从环境“吸入负熵”(也就是生命以某种方式从环境中摄入秩序),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关键在于,虽然氨基酸浓汤和对应形成的蛋白质,这两种状态的熵可能相同,但是蛋白质在两种意义上处于更不自然的状态,所以会消耗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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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氨基酸汤不会自发地串起来组成一条肽链。蛋白质就是由氨基酸组成的肽链(准确地说,肽链折叠成形之后,才算是蛋白质的形态),而氨基酸本身并没有自发互相反应的倾向。细胞首先需要活化氨基酸,它们才能进行反应,形成肽链。反应过程释放的能量,大致与活化消耗的能量差不多,所以总体熵基本保持不变。蛋白质折叠释放的能量以热量形式流失,增加了周围环境的熵。所以,在氨基酸浓汤和蛋白质这两个稳定状态之间,存在一道能量障壁。这意味着不但形成蛋白质需要克服它,降解蛋白质也需要克服这道障壁,需要注入一些能量(还要有降解酶存在)才能把蛋白质拆散成各个组件。有机分子互相反应并形成大型结构(不管是蛋白质,DNA还是生物膜)的倾向,并不比岩浆冷却时形成大型晶体的倾向更神秘。只要有足够多的活化组件,形成这些大型结构才是最稳定的状态。真正的问题是,这些活化组件是从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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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带来了第二个问题:充满氨基酸的“有机汤”,且不论是不是活化的,在今天的环境中并不是一种自然存在。就算真有,最终也会与大气中的氧气反应,生成多种更简单的气体:二氧化碳、氮气、硫氧化物和水蒸气。也就是说,形成这些氨基酸首先就需要能量,降解它们则会放出能量。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可以忍受一段时间饥饿,因为这时候我们会降解肌肉中的蛋白质来维持能量供应,而且真正放能的不是降解蛋白质的过程,而是产生自进一步分解组成它的氨基酸。所以,种子、孢子和病毒在今天的富氧环境中并不会完全稳定。组成它们的物质会缓慢地与氧气反应(即氧化),最终,它们的结构和功能会遭到侵蚀,即使外部条件变得适宜也无法再活过来。种子放久了是会死的。但是如果改变大气成分,比如去除氧气,它们就真的可以无限稳定了。⑥在如今这个世界上,因为生物体与全球的富氧生态环境“失衡”,它们总是会氧化,除非主动采取措施来阻止氧化过程的发生(下一章我们会看到,演化史上并不一直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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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通常条件下(即有氧状态下),从简单分子(例如二氧化碳和氢)开始生成氨基酸和其他生物体组件(例如核苷酸),这个过程总是会消耗能量。把它们组成长链或聚合物(蛋白质,DNA)也会消耗能量,尽管熵基本不变。这就是生命的基本活动:制造新的有机小分子,把它们组织起来,生长,繁殖。生长还意味着主动运输物质进出细胞。所有这些活动都需要持续的能量流入,薛定谔称其为“自由能”。他提出了把熵、热和自由能联系在一起的方程式,简单又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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ΔG = ΔH – TΔ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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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方程式是什么意思呢?希腊字母Δ(delta)代表变化。ΔG即“吉布斯自由能”,以19世纪美国伟大的隐士物理学家吉布斯命名。这是可以做机械功的“自由”能量,比如驱动肌肉收缩,或任何细胞内的活动。ΔH代表热量的变化,热量被释放到周围环境中,使其加热并增加熵。在一个放热反应中,系统本身必然冷却,因为现在系统中的能量比反应前少。所以,如果热量从反应系统释放到环境中,ΔH作为反应系统的量度会是负值。T代表温度,它的影响取决于环境。如果一定的热量释放到较冷的环境中,对环境影响比较大;同样的热量释放到较热的环境中,影响较小。ΔS是系统熵的变化。如果系统的熵减少、变得更加有序,ΔS是负值;反之为正值,意味着系统变得更加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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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说,对于任何自发的反应,自由能变化ΔG必须是负值。构成生命的所有反应,其总体效果也必须如此。也就是说,只有当ΔG为负值时,反应才能自发进行。要达到这个效果,要么系统的熵必须增加(系统变得更加混乱),要么系统必须以放热的形式失去能量,或者二者同时发生。这意味着当系统释放很多热量到环境中时,ΔH是很大的负值,这时局部的熵可以增加,系统可以变得更加有序。要点在于:如果要驱动生长和繁殖(这就是活着的表现!),就必须有某种反应持续向环境释放热量,让外界更加无序。想想宇宙中的恒星:为了维持自身有序的存在,它们向宇宙倾泻着天文数字的能量。我们则通过不间断的呼吸作用(利用氧气燃烧食物)向环境释放热量,以维持自身的持续生存。这些流失的热量绝非浪费,而是维持生命的必需。失去的热量越多,生命就越可能变得更复杂。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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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胞中所有的反应都是自发的,有了合适的起始条件就会自动发生,ΔG永远都是负值。从能量角度看,反应一直都是下坡方向。但这也意味着反应的起始条件必须非常高。要制造一个蛋白质,起始条件必须是在一个小空间里聚集了足够的活化氨基酸。这相当难达成。氨基酸在连接起来并折叠成蛋白质的过程中会释放能量,增加环境的熵。只要有足够、适当活化的前驱物,活化氨基酸其实也能自发生成。同理,这些前驱物在一个高度反应性的环境中也会自动合成。所以追根溯源,生长的动力其实来自环境的反应性,这股力量源源不绝地流过活细胞;对我们来说是以食物和氧气的形式,对植物来说是以光子的形式。活细胞利用这股持续的能量流生长,克服自身趋于分解的倾向。它们能做到这一点,依靠的是精巧的结构,而这些结构部分由基因决定。无论这些结构具体是什么(我们之后会讨论),它们本身都是生长与繁殖的产物,是选择与演化的结果;如果没有持续的能量流,它们就不可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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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能量奇特的狭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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