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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五印,很有风味。“烟云室”,自得飞腾云间之妙;“一园水竹权为主”,真有雍容为主之姿,我就是这园中的主人,我的心灵与园中众景共俯仰。而“临窗一日几回看”,真能使人有“决眦看飞鸟”的感受;而“写心”,如水之流,倾泻着内在世界。其中在构图上,我最爱“久盦”一方,表现了跪拜生命的意思,乃是永恒的生命祭仪。静止的空间动了,不是耀武扬威的动,而是细密的生命呈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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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飞中求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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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强大的力向前飞动,如骏马从千丈坡上往下冲去,突然之间猛勒马首,骤然停住,马踏原地,低首嘶鸣,强大的力感收于其中。又如奔腾而下的激流突然遇到巨石当前,猛然转折,激起千堆白雪。中国艺术追求“狡兔暴骇,将奔未突”的美感,那是未发前对力的凝聚,而这是已发后对力的收摄,是划然而至的休止符。这是强调飞动的中国艺术的更深一层意韵,这就是中国美学中所十分推崇的“顿挫”的美感。王夫之曾经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中国艺术,以顿挫写飞动,更增加其飞动之势,势余于外,力孕于中,造成一种更加激荡的艺术空间,它的神韵是声咽旷歌,是响滞飞云,是浪遏飞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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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蔡邕言书法之妙,得二字,一为疾,一为涩。据冯武《书法正传》载:“邕尝居一室,不寐,恍然见一客,厥状甚异,授以九势,言讫而没。邕女琰,字文姬,述其说曰:‘臣父造八分时,神授笔法曰: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气立矣。藏头护尾,力在其中,下笔用力,献酹之丽。故曰: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书有二法,一曰疾,二曰涩。得疾涩二法,书妙尽矣。夫书禀乎人性,疾者不可使之令徐,徐者不可使之令疾……’”这个故事当然是后人编出的,但表现的意思却是明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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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和涩,是中国书法美学中一对关键概念。王羲之在《记白云先生书诀》中提出:“势疾则涩。”其意思更加明确,就是在疾中求涩,在飞动中求顿挫,斟酌于疾涩二者之间。刘熙载云:“古人论书法,不外疾涩二字。涩非迟也,疾非速也。”他将古代书论之秘密,就概括成这两个字。而清宋曹《书法约言》也提出运笔有“淹留疾涩之法”。将顿挫的美感和飞动的气势结合起来,方能见出中国书道之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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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先通过一些语言艺术来把玩它的独有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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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有大观楼,大观楼上有一幅对联,号称中国最长的对联,其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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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芋频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周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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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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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联风味各别,上联以飞驰的节奏,数点五百里滇池之美,真有“一夜看遍长安花”的气势,烟云风暴,浩浩汤汤,有四周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几乎是如数家珍,要一口气说尽江山风景,有神骏飞舞之妙。而下联话锋突转,由景及史,茫茫历史,都付与苍烟落照,几声怅惘,一行清泪,由上片飞腾的气势,发而为生命的哀惋。上联节奏快,下联节奏慢;上联有飞势,下联有挽力;上联是放,下联是收;上联在痛快,下联在沉着……真是收放自如,沉着痛快。高扬的气势和落寞的忧伤,参差错落,别具一番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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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这幅对联的节奏在中国艺术中非常普遍,这里以元曲为例,稍加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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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白朴《庆东原》:“忘忧草,含笑花,劝君闻早冠宜挂。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那里也豪气张华?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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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元好问《骤雨打新荷》:“绿叶阴浓,遍池塘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妖艳喷香罗。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 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枢尊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这首曲子素受好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至元代,如《骤雨打新荷》之类,则愈出愈新,不拘字数,填以工尺。”曲子写一场骤雨过后的新荷,突出清新宜人的感觉。新荷乍露,亭亭玉立,柔雨打过,但见得珠圆玉润,煞是可爱。上半部分突出时令物征,下半部分由景物联系到人生的感叹。声韵和美,不事雕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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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陈草庵《山坡羊》:“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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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势排荡,突然收摄,令人心悸神摇,不能已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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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论将此称为“沉着痛快”的美感。严羽曾总结唐诗的风格之妙有二:一是优游不迫,一是沉着痛快。像杜诗就属于沉着痛快一类。如其名作《登岳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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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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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历三年之后,杜甫出峡漂泊两湖途中曾登岳阳楼,此诗即作于这次登临中。明批评家胡应麟曾以此诗为“盛唐第一”,此诗将“沉郁顿挫”的风格发挥到了极至。前四句登楼所见,拉开了浩大无边的景观,浩淼的湖水将吴楚东南分开,浩浩的天地就好像日夜在湖面漂浮,风格昂厉;后四句音转调换,格调幽咽,怆然含悲;前后大开大收,有一种顿挫回环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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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陈廷焯论词提倡“沉郁顿挫”,他说:“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昧亦尽于此矣。”如其评辛弃疾词云:“稼轩‘更能消几番风雨’一章,词意殊怨。然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起处‘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4〕“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诚为的评,在飞动中见沉郁之妙,这的确是稼轩的妙处。我倒更觉得他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更具此一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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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千里青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烩,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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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词比较难懂,大意是:秋高气爽楚天千里一片空阔,江水流向天边去,漫漫秋色无际,眺望北国崇山峻岭,如同美人头上的螺髻,把无边的愁陈说。就在这落日楼头,断鸿声里,一位江南游子,低头细看吴钩宝刀,拍遍了栏杆,但无人解会他登临之意。不要说西风起秋天到鲈鱼又上市,张季鹰受此诱惑,辞官回乡了吗?如果像许汜那样求田置屋,怕也羞见风流倜傥的刘备。可惜时光流转,风雨飘摇更使人忧愁。桓温的“树犹如此”的感叹时时从胸中涌起。此情此景,只有请人唤少女前来,用她那红巾翠袖,拭英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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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名作为登楼所叹,用语奇警,豪放沉雄,尤其是“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表达了雄狮被困般的情感,极为感人,有骏马嘶鸣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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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如北宋冯延巳《蝶恋花》上半阕:“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也有这样的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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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诗品》有《沉著》一品,其云:“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此品要在深沉厚重,气韵沉雄。沉言其不浮,著言其不游,得沉著之韵,必痛快,必凝重,实实在在,爽爽快快。飞动中要凝滞,越凝滞越飞动。一个隐逸者,脱巾披发,独步山林,偶尔听到一两声鸟鸣,更觉得山静气清。此写幽人山居的潇洒无羁,沉着痛快。虽然所思之人远行他方,但此刻在这寂静的山林里,思之转深,思之愈切,思之思之,所思之人好像来到眼前,正在对他诉说自己的境遇。如此清风明月夜,耳听海涛阵阵,仰望一丸冷月高悬,尘襟涤尽,世虑都无,心语如骏马奔腾而出。然骏马前驰,但见得一条大河前横。正是痛快中有凝滞,飞动中见涩转。这沉着之境就像书法中的万岁枯藤,锥画白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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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英有词云:“落叶霞飘,败窗风咽,暮色凄凉深院。瘦不关秋,泪缘生别,情锁鬓霜千点,怅翠冷搔头燕,那有语恩怨。”〔6〕这个“败窗风咽”,正是此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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