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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13 曲院风荷:中国艺术论十讲 [:1700034634]
1700035614 曲院风荷:中国艺术论十讲 第五讲 枯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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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16 老子说:“大巧若拙。”这是一条深刻的哲学道理。中国艺术打上了这理论的深深烙印。但在美学和艺术理论中,这一思想并不易理解,它的表现非常丰富。我这里从几个具体的问题入手,尝试探讨这一思想的脉络,帮助大家加深对这一问题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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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18 一 散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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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20 北宋苏轼有一幅著名绘画作品《枯木怪石图》,这幅画的选材很奇怪,他不去画茂密的树木,却画枯萎衰朽的对象;不去画玲珑剔透的石头,却画又丑又硬的怪石。苏轼的绘画作品历史上就留下这一幅真迹,而且为世人所喜爱,可见这件又丑又怪的作品并不令人讨厌。他的学生兼好友黄山谷曾有《题子瞻枯木》诗:“折冲儒墨陈空堂,书入颜杨鸿雁行。胸中元自有秋壑,故作老木蟠风霜。”山谷认为,苏轼的画别有衷肠,别有世界。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呢?对此,苏轼自己有题诗道:“散木支离得天全,交柯蚴蟉欲相缠。不须更说能鸣雁,要以空中得尽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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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25 苏轼 枯木怪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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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27 欲明苏轼在其中所寓含的道理,还要从《庄子》谈起。《庄子·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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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29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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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31 《庄子·山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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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33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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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35 一棵怪树、丑树、无用的老树,庄子称为“散木”,正因其“不材”、无用,所以能得全其天年。枯、怪、丑,虽然比不上郁郁葱葱,比不上撑天的栋梁之材,但却得天全,得道。所以庄子说做人,要处于材与不材之间。苏轼画出如此的怪木,表现的即是庄子这样的人生智慧,就是在丑中求美,在怪中求理,在荒诞中求平常的道理,在枯朽中追求生命的意义。一段枯木,昭示的是一种生命的意义。人应该如何活着,苏轼继承庄子的思想,认为守拙方能更好的存活,在空而无用中才能尽其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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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37 在这里,苏轼向我们陈说了一条重要的美学道理,用他的话说,就是“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从枯树来看,它本身并不具有美的形式,没有美的造型,没有活泼的枝叶,没有参天的伟岸和高大,此所谓“外枯”。但苏轼乃至中国许多艺术家都坚信,它具有“中膏”——丰富的内在含蕴。它的内在是丰满的、充实的、活泼的,甚至是葱郁的、亲切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它通过自身的衰朽,隐含着活力;通过自己的枯萎,隐含着一种生机;通过自己的丑陋,隐含着无边的美貌;通过荒怪,隐含着一种亲切。它唤起了人们对生命活力的向往,它在生命的最低点,开始了一段新生命的里程。因为在中国哲学看来,稚拙才是巧妙,巧妙反成稚拙;平淡才是真实,繁华反而不可信任;生命的低点孕育着希望,而生命的极点,就是真正衰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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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39 请看《周易》中的阐释,《周易》乾卦上九爻辞:“亢龙有悔。”贲卦上九爻辞说:“白贲无咎。”所申述的是同样的道理。乾卦九五爻作为上卦的中爻,是天位,是一卦中的最佳之位,这一爻象征着成就王业,成就辉煌之事业,是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候。所谓飞龙在天——大展宏图,你的生命在这里放射出最璀璨的光芒,迟迟白日晚,嫋嫋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但是这个阶段也只是生命的一个过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最美丽的花儿也要凋零,生命的最高阶段也就是它向反面转换的时候。对这一点,一个明智的人应该保持清醒,正确的选择是见好就收。否则,红得发紫,烂得最快;飞得最高,也会跌得最狠。《周易》告诉人们亢龙有悔——太高太强,到了穷极之时了,灾祸马上就要跟着来了。你应该甘心情愿地往下走,享受绚烂以后的平淡,领略落霞之后的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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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41 《周易》有剥、复两卦,成语中的剥尽复至就出于此,这两卦表现了最衰败之处就是生命萌生之处的道理。它说明,生命永无止境,它绵延不绝,衰败只是无限生命中的一个阶段,生命是不可战胜的,枯杨可以生华,生命不可绝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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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44 剥卦(),是一幅寒冬的图景,此卦下坤上艮,五阴一阳,一阳爻在五阴爻之上。阴气一步一步逼进,阳气呈现出穷途末路的态势,这就好像北风萧瑟,木叶凋零,冰寒历历,大地上一片肃杀的气象,风声一阵阵地紧,寒气一阵阵地浓,只有一两只寒鸦在唱着凄惨的歌。那生命的标志阳气真是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这是生命最衰败的时刻,所以这卦的名字叫做剥——剥落。此卦的六爻爻辞展现了一个生命不断被剥落的渐进过程,通篇以一个木床来作为喻象,初六是床足剥落,六二是床头剥落,到了六四就剥落到床面,眼看这生命之床就要彻底破败。但是,此卦的上爻是一阳爻,这一阳爻就说明了生命没有绝灭的道理,虽然是硕果仅存,但是,就是这一点预示着新生命的到来,其中潜藏着新生命的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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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47 复卦()展现的是一幅初春季节的景象,此卦是剥卦的对卦,它下震上坤,也是一阳五阴,不过一阳在下面,五阴在上面,一阳来下,阳气慢慢向上蒸腾,虽然这时阴气还很浓,但是生命是不可战胜的。此卦下卦为震,震为雷,上卦为坤,坤为地,无垠的大地上正有春雷滚动,它有巨大的生命力,可以摧枯拉朽。生命的信息毕竟出现了,这一阳到来,是初春树上的第一片绿叶,是野旷天地中的第一缕铃声,是茫茫天际里的一只飘飞的云雀,它们都在欢呼新生命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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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49 《周易》说:“无往不复,天地际也。”“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天地的心、情就是化生万物,化生万物就是复。《周易》告诉人们,宇宙中不是一堆僵死的物象的堆积,而无时无处不充满着生命,生命不绝,是宇宙的根本特性,生命和生命之间的联系,在宇宙中共同演奏成生命的狂舞。天地永远处于变化之中,四季变化,从春到冬,再从冬到春,时光在冉冉地迁移,生命在不断地变易。剥复两卦所显示的意义正在于这种永恒的生命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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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51 亢龙有悔,白贲无咎,剥尽复至,和苏轼归纳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是一个道理。从平淡处做起,在枯朽处着眼,在古拙中追求新生,成了中国哲学、中国美学的独特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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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53 北宋以来,学术界还出现枯朽中有无生意的讨论。这一讨论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我这里所说的问题。朱熹的学生曾问他:“枯槁之物亦有性,是如何?”他回答说:“枯槁无生意则可,谓之无生理则不可,如朽木无所用,止可付之爨灶,是无生意矣,然烧什么木则是什么气,亦各不同,这是理元如此。且如大黄、附子,亦是枯槁,然大黄不可为附子,附子不可为大黄。一草一木,皆元化和平之气。”朱子虽口口声声不离他的理气说,从实用的价值上评价枯物,但是他从中剔发出的“生理”和“生意”的区别对艺术家们还是有启发的。他的论述更强化了一个道理,就是天下万物都有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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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55 其实,在东坡那里,他也看出了枯木虽无“生面”(不是一个活物),却具有“生理”的道理。东坡好画枯木盘石,但他的枯木盘石看起来是僵死的,实际上所要表现的却是活泼泼的生命精神,就是说,他不仅要用它们表现“生理”,更要通过它们表现“生意”。当时的一位儒家学者孔武仲,评价东坡的《枯木图》,认为东坡枯木“窥观尽得物外趣,移向纸上无毫差”。他将东坡枯木怪石和赵昌鲜明绰约的花鸟作比较:“赵昌丹青最细腻,直与春色争豪华。公今好尚何太癖,曾载木车出岷巴。轻肥欲与世为戒,未许木叶胜枯槎。万物流形若泫露,百岁俄惊眼如车。”在武仲看来,东坡枯木虽无赵昌花鸟鲜艳,但是其中却自藏春意,得“万物流形”之理,通过他的独特处理,使枯木也自具妙韵,从而“未许木叶胜枯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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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57 “未许木叶胜枯槎(chá,树枝,枝桠)”,这似乎是中国艺术史上一个普遍的现象。中国艺术追求活泼泼的生命精神的传达,但并不醉心于活泼泼的景物的描写,而更喜欢到枯朽、拙怪中去寻找生意的寄托物。元代理学家袁桷在评论赵子昂《枯木竹石图》时说:“亭亭木上座,楚楚湘夫人。因依太古石,融液无边春。”他在枯木中窥出了“无边春”——广大无边的生命精神。就像《周易》中“枯杨生华”的意象一样,他在枯木中看出了“春意”,即活泼泼的生命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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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59 在我的体会中,枯树和生机是可以相互映衬的,在枯朽中更能显示出生命的倔强,在生机中也能见出枯朽的内在活力。我曾在日本秋田八幡平国家公园游览,那是一个深秋,漫山的红叶,如同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在红叶之间有点点白色,那是枯树。这里冬天积雪很厚,从西南面刮来的冷风不断地袭击山上的树林,使得很多树木不堪寒冷,悄然离去。在这山上到处看到死树,当风而立,树干脱去了皮,光光的,枝桠参差,节节嶙峋,整齐地站立着,白骨般的身影和其他树木的郁郁葱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个裸露的躯体成了其他生命的陪衬。在上午的阳光下,远远望去,死树白色的躯干成了树林绝妙的点缀,如淡淡轻烟,在红色和绿色之间跳跃,显得生机勃郁,具有特殊的美。这里有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景,一是红色的绚烂,一是枯槎的绝灭,二者参差错落,昭示着这世界生与灭的轮替,像苏轼所说的“生成变坏一弹指,乃知造物初无物”。那些枯木兀然而立,向苍天陈说着它们也有一段灿烂的过去。就像禅宗的古德所说的“雪岭梅花绽”〔2〕,无边的白雪,红梅一点,此即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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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5661 在艺术领域,枯朽是艺术家很喜欢表现的对象,在绘画中,枯木的形象成为中国画的当家本色。正是因为以“生理”为上,所以许多表面看来并不“活泼泼”的对象,成了画家笔下的宠物。一段枯木,枯槁虬曲,全无生意,而画家多好之。宋以来画史上以枯木名时的画家不在少数,沈括《图画歌》中说:“枯木关仝最难比。”关仝是北宋初年的著名山水画家,他的枯木画对后代影响很大。后之郭熙、李成等享誉画坛的大家个个是画枯木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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