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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院风荷:中国艺术论十讲 第六讲 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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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又《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景,通“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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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首诗都提到“空山”。在这里,空山是一种境界,四面无人,一片阒寂,人在其中,心神荡涤。这是宁静的,没有任何喧嚣;这是清净的,一片澄明;这里更是空寂的,似乎整个天地都笼罩在空灵静谧的氛围中。但诗人所要表现的并非是空无,而是要在这静谧的氛围中,表现生命的跃动。如第一首诗中跳动的月影、泉声,第二首诗中的日影和渺然难寻的人声,似有若无,似淡若浓,它们就像一个个精灵,在这静谧的世界中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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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在这里,静中有动的趣味;空虚中有实在的内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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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画的空寂是当家本色,如齐白石的虾,他的这类画往往画面上只有一两只虾,别无长物,画面绝大部分都是空的,但鉴赏者往往感到的是满纸活水,一片通灵。另如他的《蛙声十里出山泉》,只是通过山涧中几尾蝌蚪的游动,传达十里山泉的喧嚣,展现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在中国传统绘画中,空灵的境界为中国画家所神往,如元代画家钱选的《秋江待渡图》,画面中间部分是辽阔的江面,空阔渺远,远处乃是绵延不绝的青山,近处,红树一簇(似象征莽莽红尘),树下有几人引颈眺望,而江面上隐隐约约有一个小舟,那就是在这茫茫秋江上人们所等待的中心。江面空阔,小舟缓缓,似渺然难见,它们和人急迫的等待之间构成一种强大的情绪张力。钱选题诗道:“山色空濛翠欲流,长江浸彻一天秋。茅茨落日寒烟外,久立行人待渡舟。”显然画家极力构造一种空灵迥绝的世界,是要表现人们精神的“待渡”——画家以为,在这喧嚣的尘世,有谁不是等待渡河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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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灵中裹孕着太多的内容,让观者无法不徜徉于它故意设置的有意味的空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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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中国美学和艺术的魅力之一。“空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世界;不是几棵静树,数片飞云,而是一个心理空间。我这一讲就由“空山”来说说其中的艺术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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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选 山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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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涉及中国美学的核心问题之一:虚实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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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道禅——空山世界得以形成的思想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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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哲学中,空代表一种重要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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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十一章说:“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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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文字可以译为:三十根辐条汇集在一个毂中,正因为有空虚的地方,才有了车子的用处;糅和陶土做成器具,正因为中间有空虚,才有了器具的用处。开凿门窗以建成房屋,也是因为有了空虚之处,才有了房屋的用处。所以说:实体之所以有用处,那是因为空虚在其中起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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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中心意思是:“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也就是强调有和无的对立统一,有生于无,无是本,有是用。老子告诉人们,请注意那个空无的世界,人们都习惯于知道有的用处,其实有的用处是在无的基础上产生的,在有无二者之间无才是最根本的。就像下围棋,妙处往往不在有处,而在无处,在那个空灵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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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说,他的道就是无。四章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冲”的意思就是“空”(此采俞樾说)〔2〕,道虚灵而不昧,因其无,所以空,因其空,故能涵容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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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章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3〕此章的意思:虚空变化的神是永远不会死的,这就叫做微妙的母性之门。这微妙的母性之门,就是天地的根,绵绵不绝永远存在,它的功用无穷无尽。道就是“谷神”,这里以茫茫空虚的山谷来比喻道的“空”,道是“空”之神。是一切实有的本,是我们存在的世界的根。实存的世界不是我们所感觉的物象,而是那个永恒静穆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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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空”的,而中国佛学同样以“空”来标明最本原的实在。《红楼梦》中有个空空道人,他所传达的思想就是佛学中的思想: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经》(玄奘译)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红楼梦》第五回道:“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情就是色,色就是空。在中国佛学看来,我们所生活的有形世界可以“色”来表示,人在“色”的世界中有追求,想拥有,拥有的似乎总是不够的,而追求永远没有停息,一个欲望满足,又会生出另一个欲望,这就是“情”的世界。而《红楼梦》要说的是这个“情”的世界最终归于空茫,世人都说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来将相何其多,荒冢一堆草没了。所以说是“空”。所谓因色生情,由情入空。如同唐代文人所说的:“何方而有,天上人间,色空我性,对尔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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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色空观念来自于佛家。佛家空的思想非常复杂。几句话难以说清,其要旨是:一切色相的世界都是不真实的,色就是空,外在的世界是虚幻的。《金刚经》中有这样的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意思是:世界上一切存在如同梦幻;如同泡影;如同露水,特别短暂,太阳一出就干;如同闪电,瞬间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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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不可能如哲学和宗教去进行“空”的冥思,也不是通过艺术的语言去说明虚空世界的实在性。它倒是侧重展示这个虚空世界所包含的内容,在空中所包含的生机勃勃的精神,如同黄昏下的湖面,一望无际,空碧悠悠,日光才无,暮色将近,湖面上薄雾轻起,天幕中淡云欲收,空灵阔落中涵蕴着无边的妙韵。这正是“当其无”(湖面、天空的无),方有韵生,这韵味、气象,才是艺术中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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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借用禅宗中的“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来说明这个问题。禅宗的境界并不是空无所有的,永恒的寂寞并不是禅要表述的思想。禅是“静虑”,但并不等于死寂。“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本是苏轼诗中的一联,后来被禅家借来说明禅的境界。禅家在借用此语时,以“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韦应物诗)为第一境;以“空山无人,水落花开”为第二境;认为“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境界是由第一境(初境)上升而来的。这个初境有如下意象:空山茫茫,落叶飘扬,四处寻觅,天地苍苍,目无所见,意态荒荒。在外境的强“夺”下,人的欲望意识如落叶飘零。但这是不是就是“空”的境界?禅家认为,这还不够。因为这还是个“分别境”,就是说,在这个境界中,人还是个清醒的观照者,还是个探求者,还是在“寻”,一“寻”就是有目的的活动,一有目的就是不自由的,不自由活动中的人,不能说是真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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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第二境“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则是进入到物我合一的境界中,其重要体现就是“人”没有了,所谓“空山无人”,“人”到哪里去了呢?“人”与“境”冥然契合了,“人”丢失在“境”中。“人”没有了意识,没有了占有的欲望,没有了追求的念头,这就是意念的“空”。但这个“空”不是绝灭,不是死寂,而是“水流花开”——一切自在兴现的境界,一切都自由自在,万类霜天竞自由,这就是禅宗所说的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的境界,没有人的意识的干扰,没有目的的控制,世界依照其本来的样子而运动,世界原来是这样空灵活络,自在优游。世界没有了妨碍:青山不碍白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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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画家渐江(1610~1664年)有《画偈》十首,第一首云:“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再诵斯言,作汉洞猜。”清代画家戴醇士有题画语道:“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东坡晚年乃悟此妙。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也。”他又说:“松影阑干,瀑声淙潺。何以怡颜,白云空山。”空山无人是否定,对人意识的否定,人放弃自己对世界的干涉,还权力于世界自身。水流花开,是世界在说,人不说了。人的意识的淡出,正彰显了世界的意义。人回到世界之中,不是作为世界的代言者的面目出现,而是任世界以其原样的面目呈现,世界在自由之中获得了自身的主宰权力,落英缤纷,水流淙淙,风轻云淡,春燕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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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石涛在一幅送给朋友的画中题道:“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拈坡公语为西玉道兄。”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他在一幅设色山水中题道:“夕阳在山云在水,高歌人醉杏花天。”又题画道:“茅屋无人到,云生谷口田。”风自起,云自飘,不劳人为,云在青天,水在溪流,就任它们自在兴起吧,一个画家所要表达的就是这世界的语言。石涛的一画之法,就是无法,以世界之法为法,妙悟中所达到的世界自在兴现的境界,就是他追求的终极境界。石涛的一画之法,就是一个让世界来说的绘画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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