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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681 如苏轼《前赤壁赋》写道:“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因为,有那“美人”在等待。所谓梦魂空系潇湘岸,烟水茫茫芦苇花,莫名的感叹,最是撩人魂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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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683 二 寄云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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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685 我想由“藝”的文字说起。《尚书·周书》:“纯其艺黍稷。”《周礼·地官》:“教稼穑树艺。”这个字的来源,对我很有启发,艺术岂不就是种植!种植自己的灵魂。艺术,不能仅仅是技艺,它是表达性灵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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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687 中国古代有“以艺载道”和“进技于道”的说法。这个“道”不能简单理解为伦理之道、政治之道,而在很多情况下,则是人的性灵。技只是一种媒介、一种手段,是达道的工具。中国艺术强调,一切艺术形式都必须超越“技”而走向对“道”的把握。艺术必须有内在的涵蕴,必须有特殊的寄托,必须栖息着人的心灵。人的性灵的传达,是中国艺术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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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689 白居易爱园造园赏园,他谈园林有一联绝妙的诗句,叫做:“天供闲日月,人借好园林。”这个“借”字用得好。说起园林,其功能不外有二:一是实用的,园林是供给人居住和游览的;二是审美方面,园林创造是为了满足人们的审美需求。但中国园林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安顿人们的灵魂,园林是人情性的寄托,园林是人“借”来抚慰生命、表现生命,园林中的一草一木,都是人心灵的寄托。用唐代诗人沈佺期的话说:“一草一木栖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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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691 在中国美学中,向来就有“泉石膏肓,烟霞痼疾”的说法,即山水可以为一己陶胸次,可以疗救性灵。如我们说的魏晋风度,就有一种精神自慰的内涵。魏晋的士人多是性情敏感的人,他们以自己聪颖敏慧的心灵触摸这个世界。他们简直可以说是一批独行客、月夜徘徊者,他们在山林中倾听,在泉石皋壤中驻足,在云间寻找鸟迹,在晨雾中发现生的秘密。如陶渊明所说,他们“性本爱丘山”——自然就是他们的本真,他们追求在自然中获得灵魂的抚慰。像王子猷那样,在一片竹林中漫步,眼见檀栾之秀,耳听萧萧之音,涤胸荡腑,飘飘然脱略尘寰。他对朋友说:“何可一日无此君!”竹子成了“君”,成了他性灵的朋友。他不仅是爱竹,而是以竹来抚慰自己的灵魂。王子猷的知音——数百年之后的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使人俗。”什么病都可以医治,就是俗病最难治疗,人一落入俗,在士人们看来,也就无可救药了。在王子猷那肮脏的时代,“俗”病已入膏肓,尘网重重,污水泛滥,整个时势混乱一片,乾坤里很难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人们在欲望的瀚海泅渡,在功利的战场上追逐,像王子猷这样的文化自觉之人,通过自然来抵御外在俗世的侵蚀,来倾听这世界的清音,也就成为一种生命的渴求了。幸运的是,王子猷们还有一片“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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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693 北宋郭熙曾提出“四可”之说,很有意思。他说:“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何者?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此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而鉴者又当以此意穷之,此之谓不失其本意。”可行可望之所以不如可居可游,则在于可行可望只是一个欣赏者、旁观者,物与我是分离的,它所带来的愉悦是浅层次的。而可居可游则是一个融入者,观者之心和山水外相妙然契合,使自己成了丘壑中人,成了在山水中自在游戏的享受者。它所带来的愉悦是深层次的。在此时山水就成了自己的“天然居”、“意象冢”、“纯净土”,在“居”中“游”,在“游”中居,即“居”即“游”。在可居可游的层次中,山水以及以山水为主要表现对象的艺术,都是人性灵安顿之所,就像庄子所说的“故国旧都,望之畅然”的性灵“故国”,是游子日暮思念的“乡关”,此时一山一水慰我意,一草一木驻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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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695 正是在此基础上,郭熙提出了著名的“四季山景”的观点:“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画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画之景外意也。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画令人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此画之意外妙也。”自然山水是关乎人的身心的,一片山水就是一片心灵的境界。自然世界无处不在变化,一切外在对象都处于生命节律的变化过程中,而人的心灵和外在对象具有一种节奏化的对应关系。自然山水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人的心灵似乎也被置于这样的流转之中。这就是自然山水可以安顿性灵的内在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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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697 寄意云水,寄意山林,寄意艺术,“为一己陶胸次”,为自己创造生命的舟楫。手中的笔,就是他们的兰桨、他们的桂棹;心中的意,就是他们的漫天云水。他们弄起这自然和艺术的扁舟,作性灵的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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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699 中国造园家,就是“借”一片假山真水,为园主造一叶“扁舟”,“渡”了园主,也“渡”了后来无数赏园人。我来园中留连,自在翩跹,蝶儿花丛戏,黄鹂深树眠,曲桥下细水潺潺,篱墙外云烟漫漫……这园也成了我性灵的“扁舟”。明末归有光《沧浪亭记》写得很诡秘,他说:“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乎?虽然,钱鏐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千载,不与身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小园不朽,这是归有光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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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701 沧浪亭本是北宋文豪苏舜卿的。其名取自上古民谣:“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首诗见于《孟子》。很为中国古代士人所推崇。它表现的是一种“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的精神气魄,沉着痛快,潇洒倜傥。亭中有“濯缨亭”就是表达的这个意思。沧浪亭的石柱上有这样的对联:“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俱有情。”这个情就是造园者期望表达的。苏舜卿说,在这样的园子里,“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厉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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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703 网师园,本来的名字叫“万卷堂”,后改名“网师”。清钱大听说出网师园命名的一段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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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705 吴中为都会,城廓以内,宅第骄阗,肩摩趾错,独东南隅,负廓临流,树木丛蔚,颇有半村半廓之趣。带城桥之南,宋时为史氏万卷堂故址,与南国沧浪亭相望,有巷曰“网师”者,本名“王思”。襄卅年前,朱光禄悫庭购其地,治别业为归老之计,因以网师自号,并颜其园,盖托于渔隐之义,亦取巷名音相似也。光禄既殁,其园日就颓圮,乔木古石,大半损失,惟池水一泓,尚清澈无恙。翟君远村偶过其地,悲其鞠为茂草也,为之太息!问旁舍者,知主人方求售,遂买而有之。因其规模,别为结构,叠石种木,布置得宜。增建亭宇,易旧为新。既落成,招予辈四五人谈燕,为竟日之集。石径屈曲,似往而复;沧波渺然,一望无际。有堂曰“梅花铁石山房”,曰“小山丛桂轩”;有阁曰“濯缨水阁”,有燕居之室曰“蹈和馆”;有亭于水者曰“月到风来”;有亭于崖者曰“云岗”;有斜轩曰“竹外一枝”;有斋曰“集虚”。皆远村目营手画而名之者也。地只数亩,而有纤回不尽之致;居虽近廛,而有云水相忘之乐。柳子厚所谓“奥如旷如”者,殆兼得之矣。(《网师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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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707 网师所取的是“渔隐”之意,与其临渊观鱼,不如退而结网。造园家和园主是要结性灵的网。渔隐之意,是要修炼自己的情怀。一叶扁舟荡,自在得清游。而大千世界就是一个网,每个人都是这网中的一个纽结。不修己身,可能自断于此网。而性灵飘举,纵肆高蹈。结好性灵的网,就可汇归于宇宙的网络,上下与天地同流,虽然一心,则可通古今之心;虽一人却可包举宇内,总揽天地。这就是“奥如,旷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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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709 所以,“渔”者不在于隐,而在于游。抚慰自己,也超越自己。超越肉身,腾越精神。此园的中部为一池水,约有半亩,池面开阔,池岸低矮,假山丛错,池中无莲蕖,一汪池水,和周围众景乃至天光山色,构成一个整体。旁侧有看松读画轩、集虚斋等,池南则有濯缨水阁。我们在这样的园林中,不是在游园,实际上是在观心。“集虚”者,“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在此洗涤心灵,提升心灵。“濯缨”者,濯自己性灵之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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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711 苏州有留园,留园者,原名为“刘园”。清俞樾《留园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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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713 盖是园也,在嘉庆初为刘君蓉峰所有,故即以其姓姓其园,而曰刘园也。咸丰中,余往游焉。见其泉石之胜、花木之美、亭榭之幽深,诚足为吴下名园之冠……至光绪二年,为毘陵盛旭人方伯所得,乃始修之平之攘之剔之,嘉树荣而佳卉茁,奇石显而清流通。凉台燠馆,风亭月榭,高高下下,迤逦相属。春秋佳日,方伯与宾客觞咏其中,而都人士女亦或掎裳连袂而往游焉,于是出阊门者,又无不曰刘园刘园云。方伯求余文为之记,余曰:“仍其旧名乎?抑肇锡以嘉名乎?”方伯曰:“否,否,寒碧之名至今未熟于人口,然则名之易而称之难也。吾不如从其所称而称之,人曰刘园,吾则曰留园,不易其音而易其字,即以其故名而为吾之新名。昔袁子才得隋氏之园,而名之曰随园,今吾得刘氏之园而名之曰留园。斯二者将毋同。”余叹曰“美矣哉斯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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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7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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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717 夫大乱之后,兵燹之余,高台倾而曲池平,不知凡几,而此园乃幸而无恙,岂非造物者留此名园以待贤者乎?是故泉石之胜,留以待君之登临也;花木之美,留以待君之攀玩也;亭台之幽深,留以待君之游息也。其所留多矣。岂止如唐人诗所云“但留风月伴烟萝”者乎?自此以往,穷胜事而乐清时,吾知留园之名常留于天地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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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719 但留风月伴烟萝,烟萝深处,则有心在。所谓“留”者,“留”的是心、造园者的心、园主的心,是不是可以留住赏园者的心呢?那就要看赏园者的心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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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721 无锡有寄畅园,其名取自王羲之的“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扬州有寄啸山庄,其名取自魏晋名士的“啸”。这个“寄”和白居易所说的“借”一样,就是对中国园林寄托性灵特点的概括。明王世贞的园子叫“弇(yǎn)山园”,他在解释此名时说:“名弇州者,始余读《南华》至所谓大荒之西、弇州之北,意慕之,而了不知其处。”这里,容我再作一些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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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723 唐独狐及说:“古者半夏生,木槿荣,君子居高明,处台榭,后代作者或用山林水泽、鱼鸟草木以博其趣。而佳景有大小,道机有广狭,必以寓目放神,为性情筌蹄,则不俟沧州而闲,不出户庭而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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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725 这个“筌蹄”用得很好。所谓“性情筌蹄”,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园林是性情的象征符号。园林是筌蹄,性情是鱼兔,得鱼忘筌,得兔忘蹄,得性情可以忘园林。园林不以性情主之,则空具园林之躯壳,而没有园林的灵魂。这是中国园林一条非常重要的美学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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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727 明末祁彪佳有园名“寓山”。其意即在“寓意于山林”。其中有一景,名“归云寄”,《寓山注》这样“注解”它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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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036729 客游之兴方酣,有欲登八角楼者,必由斯“寄”,盖以楼为廊,上下皆可通游屧也。对面松风满壑,如卧惊涛乱瀑中,一派浓荫,倒影入池,流向曲廊下,犹能作十丈寒碧。予园有佳石,名“冷云”,恐其无心出岫,负主人烟霞之趣,故于“寄”焉归之。然究之,归亦是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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