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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41 多瓦悠人总是讶异我万分畏惧蛇与蝎,却不愿开车碾毙最恐怖的鸟——猫头鹰。他们还曾看到我抓起变色龙放到树上。众所周知,它含致命剧毒,好几个孩子因此患病,真是笨蛋行为。我唯一有用的愚行是敢触摸食蚁兽的爪子。多瓦悠人不能碰触食蚁兽的爪,碰了,终身阳具都会软瘫无力。食蚁兽的爪子也可用来杀人——放入面包树的果实里,喊出被害人的名字,果实成熟落地,对方就死了。如果有人猎到食蚁兽,便会公开召唤我,当众将爪子交给我,以示对族人并无恶意。我必须将爪子带到山头,埋到人迹罕见处。多瓦悠人颇感激我扮演的宇宙污染控制官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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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43 我从旅人处得知“真正耕耘者”的小米尚未收割,所以我有喘息时间观赏最新娱乐——孔里的选举。副县长宣召所有村人于某一天、某一地点集合,他要向大家说明此次选举。结果,他根本没现身。让村人在那里呆等了两天,才陆续回到田里干活。数天后,村里来了一个“古米赫”。这些讨厌鬼是退役军人,受聘于中央政府,负责压制宪兵无力维持秩序的顽强村落。每当“古米赫”光临一个村落,便长时间霸占民宅,白吃白喝,尽情指使主人。有些地方,民众不知道也不懂珍视自身的权益,让“古米赫”为所欲为。这次,“古米赫”是来确保投开票所的设立。多瓦悠人对全国性政治不感兴趣,投票热情必须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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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45 所有多瓦悠男女必须在指定时间去投票。酋长的责任是确保投票顺利,马尤谦卑扛起责任,祖帝保则坐在阴凉处发号施令,指挥大家做事。我坐在他旁边,两人针对通奸有了一番精辟讨论。他说:“拿玛丽约来说好了,大家都说她和我弟弟上床。但是你看到我弟弟生病时,她多么焦急。这证明两人并无暧昧。”对多瓦悠人而言,性与爱毫不相关,甚至还互斥。我明智点头表示同意;向他解释性爱还有其他面向,徒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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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47 投票处,民主程序热烈展开。一个男人没把妻妾全带来投票,遭到斥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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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49 “她们不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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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51 “你就该打她们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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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53 我问了几个人此次选举是干吗的,他们茫然以对,解释说:你带身份证来,把身份证交给那个官员,他在上面盖章,帮你投票。我知道,但选什么呢?他们又茫然以对,我们不是说了吗?你带身份证来……没人知道这次选举是在干吗,也不准投反对票。选了一天后,官员觉得投票数不够,把大家叫来再投一遍。选举结果出炉那天,我正好在戏院看到新闻片,官方宣布喀国唯一政党推出的唯一候选人赢得百分之九十九的选票。戏院观众在黑暗的保护下发出嘲弄嘘声,我觉得这才是健康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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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55 但是村里人人都把投票看得万分严重,一切照规定来。身份证细心查验,橡皮章一点不差地盖在身份证的投票格内,村人的投票率务必精确计算,选举人名册从这个官员交给另一个官员,每一道关卡都得签收。大家似乎不觉得费力盯紧琐碎细节与明目张胆忽视民主原则之间有莫大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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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57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学校。他们全部精力都花在一套不可思议的官僚标准,用以决定哪些学生可以升级,哪些要留级一年,哪些又该退学。他们使用这套神秘公式计算学生平均成绩的时间,大约等于教学时间。但是到了学期尾,校长又独断决定学生成绩太差,统统加二十分。或者收了家长的礼,擅自更改学生成绩。也有可能政府决定不需要这么多学生,宣布考试作废,变成大闹剧。看到宪兵背着轻机关枪守护考卷,你真会忍俊不禁,因为几天前便有人打开试卷封套,偷偷将题目卖给出价最高的考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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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59 结束选举插曲,该是我去探望“真正耕耘者”的时候了。到他那儿,必须步行二十英里山径。天气一天热过一天,我徘徊在晚间出发比较凉快,还是白天搭人便车。最后我选择搭便车,运气不错,碰到一个来往两个教会的法国天主教神父。他好心载我们一程,听他发表多瓦悠文化高论,旅途颇为愉快。这位神父的理论直攻“性压抑”,一切都和“性”有关。男人被杀后竖立的木叉,一边是阳具,另一边是阴道;割礼的紧张代表他们对阉割的深层疑虑;他们谎称割礼是用牛皮缝合肛门,显示这个民族有肛门妄想。看来,这位神父不仅读了心理学教科书,还读了一点人类学。仔细想想,他这番理论显示他读过一点有关多贡(Dogon)人的文献。多贡是马里共和国里知识水平最高、最喜欢自我分析的民族。谈到多瓦悠人,他摇头叹息。他与多瓦悠人相处多年,至今他们仍不肯告诉他族人的神话和原初之蛋(primal egg)[4]。在他发现多贡人不似法国人后,简直无法接受多瓦悠人也不像多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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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61 他说,你无法否定这个论点,无所不在的潜伏性欲和非洲文化的性自制氛围绝对脱不了关系。或许过于仰赖《圣经》,会让人深信所有真理都在一本书里。对某些人来说,文化相对观(cultural relativism)[5]是很难接受的观念,尤其是信仰坚定者,不管他是神职人员、自满的拓荒者或德国义工。一位德国义工曾一语道破他在喀国的三年真相:“如果土著没法吃这个,干他的,他们可以卖给白人,我才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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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63 我们的目的地是个荒凉村落,位于坚硬的花岗岩山脚下。这么薄而干炙的地面能种出植物,真是个奇迹。这里的气温与“我们那儿”落差颇大,马修和我迫不及待跌坐在树荫下凉快,村人则帮我们去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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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65 “真正耕耘者”现身,是个枯干瘦小的男人,一身破烂。他根本喝得烂醉,现在才上午十点呢!我们行问候礼如仪;人们拿来草席让我们坐下。正如我畏惧的,他们开始准备食物。我颇能接受多瓦悠的怪诞膳食,包括山药、花生,甚至小米。不幸,当我拜访陌生村子,按照习俗,他们必须招待我吃肉以示尊敬。既然他们不会为了取悦我特地杀头牛,送上来的一定是那种吊在炉火上、断断续续不知熏了多少时日的肉。撒上沾酱后,便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臭气。幸好,观看陌生人吃饭不礼貌,马修和我必须退到某间茅屋进食。我大可拒吃主人奉上的佳肴,不致得罪他们,躲到墙角思索其他事情,让马修一个人吃两人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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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67 趁他们炮制熏肉大餐时,我开始与主人随口闲聊,问些我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正如我担心的,他的答案闪闪躲躲,半真半假。此外,他还不确定是不是马上要举行丰收祭。或许,他可以安排明天举行,或许不行。理想上,田野工作者应拒绝与这种人打交道,只与那些礼貌、友善、慷慨的人往来,他们会认为回答人类学调查员那些无意义、紧迫钉人的问题,是件有趣又有益的事。不幸,这种人很少。多数人不是有其他事要忙,就是很快便觉乏味,被问话人的愚蠢惹恼,或者倾向给你好听的答案而非实情。面对这些状况,最好的策略就是贿赂。一点点钱就可使人类学者的探索变成值得投入的活动,打开原本深锁的门。今天的状况亦如是。一点礼物便保障丰收祭会尽速举行,绝不拖延,而且我可以从头参观到尾;他现在就去准备。当他摇摇摆摆走开,他的某个老婆端来巨大一盘熏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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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69 尚未吞下一口刺鼻熏肉,我们便听到挥舞镰刀的声音;开始收割小米了。马修小声透露“真正耕耘者”急着讨好我的原因。快要缴人头税了,他可以用我送的礼去缴税,省得和那些有需要的亲属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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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71 田里整天都在忙碌,我坐在一旁观看,急着想和工人说话。多数时候,我们都言语不通,显示我对多瓦悠语的了解非常区域化。我们的谈话经常陷入漫长尴尬的沉默,你无法对无言的陌生人大喊:“说点什么吧!”这有违多瓦悠的习俗,保证驱散所有谈话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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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73 田里的男男女女工作一整天,弯腰割稻时,汗水像小河一样流下脸庞与胸膛。田里,小米梗飒飒翻腾,地面上,彩色稻穗堆积如山,约莫十到十一英尺高。偶尔他们休息一会儿,喝口水或者和我一起抽烟。我的旁观并未带来困恼,他们反而担心太阳的方向是否让我不适,会不会太热了。大家都在猜测今年的收获量。收获就摆在眼前,估算有何困难?事实并非如此。他们以一种未来式谈论收成,好像缺乏精确实据足以论断。小米倒下的方向象征收成好坏,稻穗高及男人脚踝又代表什么。他们极度担心妖巫会在最后一刻抢走收成,或者让好小米变坏,怎么吃都吃不饱。为了防止破坏,他们在堆放收割小米的地方竖起层层尖刺物,对付前来掠夺的妖巫。奇怪的是,两名工人踩到竹刺流血,却未被视为恶兆。“真正耕耘者”的数名兄弟在营火旁交头接耳,据我猜测,是在讨论深奥的巫术秘密。我派马修送上烟草,刺探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在讨论我的头发抹了什么药草,才这么直而细。女人喜欢这样的头发吗?白人为什么不顺其自然,按照上天打造我们的样子维持黑又卷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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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75 此次收成动用十到十五名工人,全是“真正耕耘者”的兄弟与儿子。不到一天便收割完毕,工人退下去休息、吃饭。远处传来歌声,我循声而往,来到几英里外的山头,看到女人的葬礼,死者已经用兽皮与尸布包裹,要从丈夫的村子送回父亲的村子下葬。出殡队伍必须经过山间小径,让害怕黑暗的多瓦悠人更添恐惧,急着在太阳下山前出发。马修跟我保证天亮前田里不会有事,我便放他跟随出殡队伍履行亲属义务。我站在璀璨的红色夕阳下,肚皮因整天未进食而咕噜作响,看着出殡队伍高举临时做成的担架,边唱边跳,烟尘滚滚地出发。当他们爬上夕阳余晖的山头时,暮色悄然掩没村子。田里突然爆出一阵歌声。有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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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77 我一直不知道是村人的狡猾、误解,还是马修搞鬼,我才被排除在这个仪式外。这种事情问得越多,越不可能得到答案。根据我先前参加的丰收祭经验判断,我尚未错过重头戏。男人全聚在打谷场,女人与小孩除外。各种预防妖巫的植物放在小米堆上,男人齐唱女人不准听的割礼歌曲,没人在乎我的现身。打谷仪式开始,男人全身赤裸,只着阴茎鞘,一边打谷一边缓慢舞动。他们右手高举一支木棍,左手握紧右手,用力挥打稻穗。然后往左移一步,重复同样的打谷动作。连续数小时,他们不停吟唱,伴随木棍敲打小米穗的齐声闷响。月儿浮现天空,打谷节奏仍不停歇,米糠四处飞扬,黏在汗湿的身体上。即使夜色已深,地面辐射出来的热气依然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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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79 接下来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张开眼已是天亮。男人还在工作、吟唱,靠大量啤酒撑精神,我则四仰八叉躺在石头上,屁股因靠到荆棘而疼痛不已。喝了大量啤酒的宿醉感好似一整晚奋泳英吉利海峡。我被一只山羊惊醒,它已吃掉我带来打发时间的二次大战德国潜水艇舰长自传,又努力啃食我的田野笔记。幸好,我学会多瓦悠人将重要物品挂在树上的习惯,检查后,只有鞋带被啃掉一半。我断然赶走那只羊,回去加入那些男人,现在仪式已进行下一个阶段,替打过的小米吹糠。男人们互相打趣说笑,显然不仅是亲戚,有的还是同一批接受割礼的人。一个男人大叫:“今天没风,我们要怎么吹糠?我们必须一起放屁。”他将小米穗高举过头倒入篮子里,糠皮四飞。他的话引起众人歇斯底里狂笑,连我都受感染。吹糠工作快速进行。有人剁下鸡头丢入小米堆,并煮了当地人称为“蝎子食物”的野山药,从四面八方丢入小米堆中。主人身穿庆典服饰,从村里被请了出来,抓起小米堆放入篮子里,篮子上挂着一顶红色的富来尼帽。他快步奔回村里。当第一批收成倒进高大、圆锥形的谷仓后,整批收成都安全了,不受巫术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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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81 我无法精确说自己是何时开始分析数据的,但是一点一滴,它们逐渐拼凑成形。我确信刚刚看到的那幕只能用割礼模型来理解。我听过不少割礼的事情,知道打谷过程是遵照“打死富来尼老妇”故事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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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83 一个富来尼老妇有个儿子。他生病了。他在斯克草中奔跑,割伤了自己。阴茎变得肿大,里面都是脓。富来尼老妇拿出一把刀割他的阴茎,他就好了。阴茎变得漂亮。她又割了第二个儿子。有一天,她散步经过多瓦悠村落,多瓦悠人看到割过的阴茎美好,便将老妇打死,夺走了割礼。他们不准女人观看割礼,但是富来尼女人可以看。故事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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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85 好几个场合会重复搬演“打死富来尼老妇”的故事,最重要的便是男孩割礼。扮演老妇者呻吟走在路上,多瓦悠人则潜伏突袭。她从他们身边走过两遍,第三遍时,多瓦悠人一跃而出,乱棒将她打死,割下她身上的叶子。男人堆起石头,上面挂着篮子与老妇的红帽,之后,他们便唱起割礼之歌。女人与小孩都不准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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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87 “蝎子食物”点出其他联结,特别是祈雨酋长主持的繁生仪式。在每年的收成首度送入村子前,必须先举行某些仪式,否则蝎子会侵入茅屋攻击人。到目前为止,没有人告诉我蝎子跑进我的屋里,是因为我愚蠢触犯上述禁忌,将外面的食物带进村里。将“蝎子食物”丢到收成上,是让蝎子分心留在丛林里。正如头颅祭时泼洒山豪猪的排泄物,是让危险的祖灵远离村子。后来我才知道“蝎子食物”也和人的仪式有关,譬如女孩初经来潮与男孩割礼后。因为这个关联,我才能确定快要成年的男女被视为即将收成的作物。多瓦悠人会特意安排受完割礼的男孩与新收成同时进入村子。显示两个仪式模型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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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089 我在村里又待了一天,确保没有仪式还要进行。我那任性的助理天黑才回来,衷心忏悔,为表歉意,他偷偷让我看可以让女人流产的巫术石。怀孕妇女为求生产顺利,必须付钱给石头的主人。他的家族靠着这颗威力强大的石头,收入颇稳定,但不及前面那个人家,他们的石头可以让人下痢。多瓦悠人不敢让传教士知道这些石头,因为曾有一位法国副县长下令传教士摧毁这巫术石。多瓦悠人相信这位副县长的真正目的是将石头据为己有,大发其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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