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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个星期,从未有人像我吃了那么多莴苣。我送了一些给教会,波利镇官员也大啖我的奉献。多瓦悠人收到我的赠礼,觉得十分有趣,拿去喂羊,因为不适合人吃。我说服园丁把莴苣拿到市场贩卖,成绩不佳。最后我们因我该付他多少钱起了争执。原先我只想辟一小块经济实惠的菜园子丰富我的菜色,对此结果甚为不悦。我说要付他五千中非法郎买下我能吃的莴苣,他可以保留剩下的莴苣卖到城里。他坚持我该付他两万法郎,毫不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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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争执闹上法庭,莴苣继续生长、熟透、腐烂。我依据马尤建议我的法律程序,给酋长送了六瓶啤酒,帮助他深思审议案件,我的对手也送了六瓶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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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场的中央大树下,案件辩论许久。我坚持自己的论点,那些收成对我毫无用处,我从未叫他一口气种三千颗莴苣,而是不同种籽各种一点。我的对手坚称无论如何,他做了多少工就应得到多少报酬。我们不断重复相同论点,直到力竭。最后酋长介入:裁定我应付一万法郎。根据以往经验,一个人不能轻易答应任何条件,我现出犹豫之色,终于点头同意,说我不希望园丁难过。园丁勉为其难接受,说他也不希望我难过,为了表示感激我的慷慨,他要退给我一半的报酬。所以他最后拿的就是我原先提议的金额。大家的尊严都保住了,皆大欢喜。我始终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有人能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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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法庭的交手经验让我想到法律案例可能成为有用的历史资料。在英国时,我曾在古老的殖民地期刊里读过一些此地的法律案例,数据相当有用。能找到这类数据的地方是波利。我好奇想见新来的副县长,最好能去拜访他,自我介绍一番。在村里校长的陪同下,我步行到波利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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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年轻校长是巴米累克(Bamileke)人,他们有时被称为“喀麦隆犹太人”,充满爆发力与企业家精神,只要有企业、利润与生意的地方,就有他们。他们掌控许多行业,也是北方教师阵容的主干。他们派驻未开发地区,作为兵役的替代。这位老师有习惯在上午授课的空当光临舍下,喝杯咖啡。他的谈话内容总是同一主题的变奏——北方的恐怖、落后、原始。他解释:“这些人就像小孩。你教他们洗澡、穿衣、分辨对错,当然他们觉得太难了,开始哭泣,但是到头来他们就会知道好处。这就是我们南方人在北方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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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一连数个小时滔滔解释为何需要教导北方人逻辑思考,想要逻辑思考,当然得学法语。有时我们静静啜饮咖啡,他会告诉我南方人对抗法国的故事,以及他如何帮助亲戚谋杀了一个白人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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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副县长矮小精悍,穿着富来尼长袍,两颊有深深的装饰留疤。多瓦悠人称他为“布威洛”,意指“黑皮肤的白人”。他才上台没多久,城里已展现新气象。办公大楼整修过了,新官邸有人居住。市场小贩被迫使用磅秤,货物必须标价。最惊人的改变是马路修好了,现在固定有巴士来往其他城镇。他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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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皮肤的白人”愉快地迎接我,我们针对他的施政计划交谈许久。他说得一口流利法语,去过欧洲许多地方,他决定教化多瓦悠人,意指将他们变成法国人,像他经历的蜕变一样。值得注意的是,每当富来尼人进来报告,打断谈话,副县长都坚持对他们说法语。他会找人帮我查阅法律案例,我还可以带走。我吃惊极了。从未有喀国官员如此愿意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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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和善告别,他答应到我的村子探望我,因为他正在视察全县,了解辖区现况。我没把他的话当真,并末期望任何官员会远离城里的舒服住所,但是我错了。他真的到孔里来看我,并巡视全村,提出尖锐问题。多瓦悠人惊吓不已。富来尼官员的光临就好像祖灵现身。当他离去时,以愉悦乐观的口吻指着村子说:“想想看,几年内,进步将取代这一切。进步迹象已经出现。怎么说呢?今天我在市场居然买到莴苣,已经有人开始种了。”我喃喃不置可否。摧毁这种对未来的罕见信心,太不应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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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人常讶异地发现非洲人拥抱许多西方人早已扬弃的态度。1940年代的殖民官员可能会同意那位巴米累克族校长或这位富来尼副县长的看法,但是这两位非洲人铁定不喜被相提并论。他们对何谓进步只有模糊观念,加上土著常被刻画为固执、无知,为了土著自身的好处,必须逼迫他们赶上时代,两者相加,就使这些非洲人与帝国主义者连成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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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帝国主义的“优点”遗留下来,缺点也是,包括打着发展旗号进行经济剥削、愚蠢的种族主义与残暴酷行,全是这类场景的典型要件。这些帝国主义盟友也正是土生土长的非洲人。我们不须全盘接受浪漫的自由派观点,认为非洲的所有优点都来自当地传统,所有缺点都是帝国主义遗毒。就连受过良好教育的非洲人也不承认你可以既是黑人又是种族主义者,虽然非洲部分地区仍保有奴隶制度,而且每当他们提及多瓦悠人,就朝地上吐口水,以免脏污了嘴。我曾与一位大学生聊起扎伊尔境内屠杀白人的惨剧,他的回答便是双重标准的例证。他说活该,谁叫他们是种族主义者,因为他们是白人。这是否代表你愿意娶多瓦悠女人为妻?他瞪着我,好像我疯了。富来尼人绝不能与多瓦悠人婚配。他们是狗,畜生而已。这跟种族主义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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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来尼人急着与周遭黑人划清界线,富来尼人又泛称姆博罗罗(Mbororo)人,他们听说南美洲有个民族叫博罗罗(Bororo),因此认为自己与南美洲此民族有关,从南美洲播迁至此,统治殖民了此地的劣等民族。不少年轻人都向我提及这个类似索尔·海尔达尔(Thor Heyerdahl)[1]的播迁理论。他们说,这解释了他们的浅肤色、长而直的头发、挺直的鼻梁、薄嘴唇。他们痛苦地指出我和他们一样,衣服遮盖处是白的,晒到太阳的部位呈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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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旱季里,最令多瓦悠人雀跃的发展是我的冰箱。我一直想买个煤油冰箱,每次进城都对商店橱窗内的冰箱望眼欲穿,可是我买不起,搬运也有困难,遂打消念头。但是荷兰语言学者废弃的研究站里就摆着一台煤油冰箱。一次我在恩冈代雷碰到他们,他们慷慨地将冰箱借给我,真是鸿运当头。此后,我就有冰水可喝、新鲜肉可吃,终于可以减少对罐头食物的依赖,纾解我的经济困窘。我将冰箱放在刚铺好屋顶的漂亮茅屋外。我问工人为何我的屋顶没有尖刺物预防妖巫,他们觉得真是好笑,谁不知道白人不受巫术攻击,而且他的茅屋必须是方形而非圆形。我的便是方形,屋顶上没有尖刺物,只有空啤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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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和珍妮前来庆祝,我们和兴奋的祖帝保一起喝冰啤酒。我的“冰谷仓”是多瓦悠人眼中的奇观。煤油冰箱的原理令他们困惑(我也一样),为何“谷仓”里的火可以让东西变冷。我忍不住向他们炫耀冰块(只有见过世面的多瓦悠人才看过冰),他们怕极了。他们从未碰过这样的温度落差,坚称冰块看起来是“烫的”,摸它会烧伤手。我无法说服他们冰只是水的另一种形态。看到冰块在太阳下融化,他们会说:“冰东西跑掉了,只剩下里面的水。”连卡潘老人都因身为宇宙秘密的守护者,不得不前来观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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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使我和卡潘老人重新建立联系,提醒他曾答应让我去拜访。他说我可在下星期去找他,他会派儿子来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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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我意料,那个男孩居然准时到来,祖帝保坚持同行。当我们首度抵达令人生畏的山麓时,在山径碰到不少山居多瓦悠人。我很吃惊此地女人都称我为“爱人”。打情骂俏是此地特有习俗。我们穿过漫长炎热、散布含盐地的平原,牛儿和其它动物成排驻足舔食生存所需的盐巴。过了平原,我们开始攀高。每年这时候正午气温达华氏110度[2],马修和我汗流浃背。我随身携带的饮水,他拒绝喝;途中经过河,他也不能畅饮。我前面说过除非当地人奉水,平地多瓦悠人不能饮山地多瓦悠人的水。号称卡潘老人“儿子”者根本不是正牌儿子,只是远房侄子,无权奉水。山径穿过形形色色的树木,缓慢升高。无论哪个季节,走在这个山径上都有丧命或断手缺腿的危险。雨季时,攀爬岩石可以抓住草木,但是杂草覆盖地面,山径变成悬崖上的淡淡虚线,稍不小心便可能一脚踏空。旱季时,你虽可看清地面不至踏空,失足时却无草木可抓,修正致命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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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狒狒在我们上方来回蹦跳,崩落的泥板岩不断掉到我们头上。脚下是惊悚的三百英尺高的悬崖,其下河水奔流绕过花岗岩大石,轰隆作响。祖帝保说他害怕失足,因为他不会游泳,我们都紧张发笑。数个小时辛苦折腾,我们终于抵达一个景观优美的高原,可以鸟瞰整个多瓦悠兰以及远处的尼日利亚。正当我们以为步入坦途,山腹却开始出现深渊裂缝,唯有纵身跃过这些深坑,紧紧攀附对岸的泥地,才能维持身体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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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们终于到了阴凉翠绿的山谷,山峰潺潺流下的溪水让山谷水源丰富。山峰底是一个相当大的院落,正是祈雨酋长的家。一群年轻女子出来迎接我们,全是卡潘老人的妻妾,围绕我们身边咯咯吵闹、大惊小怪。我们要坐在外面还是里面?要吃点东西吗?喝水还是啤酒?像白人一样喝冷啤酒,还是像多瓦悠人一样喝温啤酒?老人去远处田里治疗一位病妇,她们马上派人去找他回来。我们坐了约莫一个小时,聊天、打瞌睡。传话人回来了,他去告诉卡潘老人我们来了,却发现他打另外一条路去了波利镇。我们确信这是预谋行为,却只能以良好风度接受。在山区里,以我和马修的脚程万万追赶不上这位老人,也不必去找他了。祖帝保瞌睡醒来,说他梦到牛儿走失,必须赶回去看是不是真的,还是祖灵在他梦里作怪。我们只好下山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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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起,我开始大力结交祈雨巫师,说服他们与我分享秘密。所有专家——传教士、行政官员等——都深信多瓦悠人的无理顽固会让我一无所获。刚开始,我也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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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发展出一套策略,一一拜访祈雨巫师,邀请他们路过孔里时到寒舍一坐,然后我无耻操弄他们之间的矛盾。我告诉蒙哥村的祈雨酋长:我之所以拜访他,是想知道有关“真正”祈雨酋长卡潘老人的事。当我见到卡潘老人,告诉他我搞错了,先前我以为他是真正的祈雨酋长,谁知道他对祈雨秘密所知甚少,或许他可以告诉我有关蒙哥村祈雨酋长的事?卡潘老人与蒙哥村祈雨酋长是死对头,我的矛盾手法正中要害。有一次卡潘老人经过我的村子,村人告诉他我去蒙哥村,已经两天没回家了,卡潘老人终于崩溃。我开始连续访问他。第一次访问,他说他的父亲也是祈雨巫师,为了我的问题,他四处探问,或许能回答其中一两个一般的技术问题。我刻意表现出无限感激,奉上丰厚之礼,虽然我的经济再度陷入窘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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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半年里,我大约到山上拜访卡潘老人六到七次。每次他都不全盘托实,只愿透露一点。我拿他透露的那一丁点去和村人查对,村人以为我知道很多,又脱口说出更多。当马尤与卡潘老人为了拖欠聘金起嫌隙,我逮到大好机会。马尤大大诋毁卡潘老人及他的工作,罗列他过去的种种恶行,譬如用闪电杀人、叫豪猪破坏田地等,就算卡潘老人降下旱灾,他也不怕。他告诉我哪几座山和祈雨有关,它们的不同重要性,以及用来制造不同雨的各色祈雨石。到他和卡潘老人和好时,我已对整个结丛(complex)[3]有了相当了解。重点是我必须证实这些信息,亲眼目睹祈雨过程,因为它是关系繁生与死亡的数个象征领域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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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件事拉近我们的距离。盛传卡潘老人拥有神奇植物扎布托,可以治疗阳痿。虽然他的十三名妻妾在外喧腾抱怨他有不举之症,奥古斯丁在怨妇间的私下调查亦证明如此,大家还是不疑卡潘老人拥有扎布托。他问我白人是否有治疗阳痿的药草,我回答我听过此类疗方,但不知道是否有效。这个回答颇令他满意,直称我是“实话实说者”。透过伦敦的一家性趣用品店,我买到一些人参,放在缤纷彩绘的瓶子送给卡潘老人,对他的不举,我只能帮这么多。结果卡潘老人腹泻不已。他不认为是生病,只说最好的药也有不灵的时候。他睿智地摇头叹息:“无药可让老田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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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副县长光临,使卡潘老人与我的团结情谊更加巩固。副县长宣布牛只献祭必须禁止,男孩割礼只准在学校放假时举行,这些全是多瓦悠兰现代化运动的一部分。一大群公务员与官僚搭乘汽车,从波利镇浩浩荡荡抵达孔里,在大树下召开法庭。官僚一个接一个慷慨激昂演说,禁止这个、不准那个。多瓦悠人严肃点头,偷偷互扮鬼脸。不知谁通风报信,巴米累克族校长早有准备,借此场合痛批村人的懒惫与野蛮。多年来,他们一直承诺替他盖新校舍,却不断推延拖拉。每当他休假完回来,就发现校舍里的家具甚或部分建筑不翼而飞。听到这里,我不安扭动,知道我新屋的部分脱胎自他半毁的教室。蹲在一旁的卡潘老人突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朝山的方向点点头。此刻正是旱季尾声,天空到处可见云朵,但还未开始下雨,八九英里外的山头却开始飘雨。副县长口若悬河阐释教育的价值,多瓦悠人应抓住机会,利用政府给落后地区的优惠待遇接受教育。大雨越来越近。因上级的关爱鼓励,校长拿出一份名单,这是不让小孩上学的父母。接着掏出第二份名单,这些家长只给孩子准备传统午餐——啤酒,学童到了中午就醺然大醉。正当他把名单交给上级时,一阵狂烈无比的暴风吞噬所有人。边诅咒边抱怨,高官们迅速躲入汽车,消失回去城里。我们都奔回茅屋。卡潘老人与校长躲到我的屋子喝咖啡暖和身子。校长大叫说:“你看到没?这些人!里面铁定有巫师。作法起暴风阻止我。这些人真是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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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修附耳卡潘老人,用多瓦悠语翻译刚才那段话。我与卡潘老人都笑了。我和校长展开一番长辩,我否定有人可以作法呼风唤雨,也没有巫觋存在,巫术根本无效,他却坚定支持这些信仰。卡潘老人越笑越厉害,歇斯底里,脸儿涨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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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走了后,我问卡潘老人刚刚是不是他让老天下雨。他像只天真的老乌龟看着我:“唯有神才能让天下雨。”他笑翻在地,太满意自己的杰作了:“但是下星期如果你来,我让你看我如何协助神造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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