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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91 目前为止,卡潘老人已告诉我造雨的大部分秘诀。最重要的是拥有某种特殊石头,它也用来维系牛只与植物的繁生。但是直到数个月后,我才在瀑布下方的神秘洞穴里看到这些石头。每次卡潘老人都说带我去看,每次都无法实现。一会儿是旱季尚未结束,接近那些石头会造成洪水。一会儿是雨季来临,我们可能会被雷劈死。要不然就是他某个老婆月经来了,此刻去看石头,对石头有不好影响。他有十三个老婆,几乎天天都有人在排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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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93 现在他只能让我看随身携带的祈雨法器,一旦他以山上的石头正式启动雨季后,便可用放在牛角里的东西制造局部大雨。他带我进入森林,蹲在石头后面。我们夸张地眺望远方,四下张望是否有人。他从牛角拿出一撮未阉割的公羊毛,解释说:“这是起云用的。”然后是将雨控制在局部地区的铁环;譬如他去参加头颅祭,可以在仪式进行到一半时让天降雨,直到村人奉上啤酒为止。然后是最重要的法器,他从未让人看过这个伟大秘密。他弯下腰来,用力从牛角摇出一颗东西到手上,那是你到处都可买到、小孩玩的蓝色弹珠。我伸手去拿,卡潘老人面露惊色,急忙将手缩回去:“它会杀了你。”我问他这个珠子是否来自白人国度?当然不是,它来自数千年前的祖先。这个石头怎么造雨?用公羊毛油脂抹它。这倒有趣,因为死者头颅也须用公羊毛油脂擦抹,才能摆到树林里。我开始怀疑头颅、瓦瓮、祈雨石都和同一个结丛有关。果真如此,祈雨酋长便是不同领域的转接点。祈雨酋长的头颅可以造雨,因此庆典时多半与水瓮放在一起,而置放祈雨石的山称为“男孩的头冠”。换言之,山被认为是“大地的头颅”。再度,以祈雨石与头颅为中心的单一模型被用来架构多个领域,让降雨与人类繁生产生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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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95 我谢谢卡潘老人,并致上谢礼,在沉默中与马修下山。当我回到村子,煤油冰箱坏了,毁了我好几个月的肉品存粮。此后它便不再正常运转。似乎知道我无能维系它的正常,只要我一转身,它便自动停止运转,吐出热气,数个小时便让食物全部腐烂。好几次我远行返家,发现多瓦悠人站在我的“冰谷仓”前泫然欲泣,哀悼食物毁坏,无法让冰箱运转,又绝望不能取走食物,因为那不是他们的东西。不久,我便将这个煤油冰箱列为无用的板箱废物。闻此,布朗牧师欣然宣称:“西非洲又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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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97 在祈雨酋长的山上,我想到一计。明天,约翰与珍妮要载我到恩冈代雷采购补给品,马上就可知道我的计策行不行得通。我回到家里,匆匆换件衬衫,丢掉腐臭的肉,出发前往教会。三天后我返回祈雨酋长的村子。怀里胜利揣着我从华特小孩处巧言哄骗、贿赂得来的蓝色弹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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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199 “你记得上次给我看的石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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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01 “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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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03 “我问过你那石头是否来自白人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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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05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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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07 “它是不是和这个一样?”我把蓝色弹珠递给他。他惊呼一声,拿起弹珠对着阳光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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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09 “一样,这个石头里的云彩比较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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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11 “它也能造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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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13 他惊讶望着我:“我怎么知道?我要试试看,才知道它行不行。没有亲身试过,我无法判断。”他摇摇头,惊讶我居然要他在未经实验前就发表毫无凭据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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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15 直到我在多瓦悠兰的最后一周,才获准前往参观造雨的神山。归期紧迫,我决定下注一睹解开造雨之谜。我告诉卡潘老人我将在哪天前往辞别,很高兴这是最后一次爬那个要命的山。当我们抵达时,村里静悄悄,女人全被打发出门。我们闲聊了一会:当我返回家乡村子,我的妻妾已经替我播种小米了吗?我的父亲拥有许多牛只吗?雨季开始了没?这是我发动攻击的暗号。马修与我早就细心练就一篇简短的谢词,混合伤感谴责。我很感谢他告诉我许多事情,但是我心哀伤,因为我即将返回白人国度,却尚未看过祈雨石。这番感言必须辞藻华丽,才能让多瓦悠人接受。我临场发挥:“就像一个小男孩与父亲同行。父亲告诉他:‘不要喊累,等我们到了山边,我就背你。’他们到了山边,父亲并未实现诺言,只说:‘别难过,到了半山腰,我会背你。’但是到了半山腰,父亲还是不守诺言……”卡潘老人明白我的意思,鼓掌打断我的表演。他早就猜想我十分难过,决定带我去看祈雨石,也信任我不会笨到向女人张扬所见。我们现在就去。马修急得翻白眼,恳求我不要去:我会送命。我提醒他白人不会被雷打死。卡潘老人要我脱光衣服,他也一样。他开始咀嚼一种特殊植物,根据气味,我认为那是“基尔由”(geelyo)。卡潘老人将嚼烂的“基尔由”喷满我全身、涂抹我的胸膛。我还得戴上阴茎鞘,因为肌肤柔弱,特准穿上靴子。卡潘老人警告我不可出声,也不可乱动、乱摸,我们便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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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17 山坡极陡,我们不时从松动的岩石滑下。卡潘老人沿途咯咯笑,显然颇愉快;我没那么轻松,担心相机的安危,还不时被散布悬崖的荆棘刺痛屁股。终于我们抵达近山巅、海拔两千公尺高处。冷极了。山峰处一条河流垂直而下,冰冷瀑布下有个大岩石,里面有个大洞,放置一些大而矮胖、看似水瓮的陶瓮,装着颜色不同的石头,分别用来祈求阴性雨和阳性雨。卡潘对着这些石头喷吐“基尔由”,将石头捧出给我看。还有一个东西。我们涉河而过,来到一个巨大的白色岩石旁。卡潘老人说,这是多瓦悠兰的最后防线,如果他移开白色大石,大水将淹没世界,所有人都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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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19 我们急速奔回村子,享受温暖,洗澡,穿衣。卡潘老人回去自己的茅屋。他已经让我看了全部秘密,也解释了各种不同的雨,以及如何用红赭土涂抹镰刀制造彩虹,甚至让我看了祈雨瓮的地点。我满意了吧?我的确很满意,致上丰富酬劳,酬谢他分享秘密。还有一件事:我从未看过他真正造雨。他可以示范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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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21 他开心笑了。刚刚我没看到他朝祈雨石吐药草吗?待会,从这儿到波利镇之间会下雨。我们最好趁天未黑就下山。他是不怕黑的,言下暗示他具有传说中在夜里变成豹子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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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23 下山途中,我们碰到超级大雨,又必须像山羊般纵跃深渊裂缝。下雨时,花岗岩石湿滑不堪,好几次,我几乎是四肢着地爬行。卡潘老人吃吃笑,指着天空说:“你看到了吗?”暴雨如盆,我们必须呐喊说话,我叫道:“够了!叫雨停止吧。”他眼睛淘气地一闪:“一个男人可不会在一天内结婚又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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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25 马修与卡潘老人对此场大雨洋洋得意,至于我,没有更多证据是不会相信这种极端违背我文化背景的事。我和他们一样,只是看到想看的事。田野场上,人类学者极少被周遭人的“假”信仰干扰,他只将它们一一分类,然后看这些数据如何拼凑成图,学着以平常心面对这些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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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27 当我们返回孔里,玛丽约很高兴地看到我们的狼狈样。卡潘老人的阳痿盛名加上妻妾成群,让她深信我勤于拜访老人,铁定有不可告人的原因,尤其我去拜访时,卡潘老人常常不在。她染上高山多瓦悠女人的习惯,也称我为“爱人”。为了让我的“卑劣情欲”有其他发泄管道,她杜撰了一个胖大的富来尼女人,说她是我养在加路亚的情妇,还穿有鼻环。我的情妇拥有神话般的壮硕身材:胖到必须用货车载运,如果没有仆人架着,根本无法走路。旱季时,我和亲人都可坐在她的阴影下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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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29 我投桃报李,也捏造一个科玛(Koma)老人,说他们暗通款曲。每个民族都有自己鄙夷的民族,科玛人之于多瓦悠人便是如此。他们是异教民族,住在河对岸三十英里外,语言是多瓦悠语的低劣变形,也是极端肮脏、恐怖原始的野蛮人。多瓦悠人常拿科玛人的丑恶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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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31 每当我送礼物给玛丽约,会假装那是她的科玛老情夫送的。虽然他的牙齿全掉光了,但我还是听得懂他的话,知道这些礼物是答谢玛丽约的性服务。我滔滔不绝描绘玛丽约为他缝制的寿衣。还嘲笑说科玛老人老得快死了,根本不必用裹尸布,直接丢进墓坑就好了。有一次,我抓到一只竹节虫,拿去给玛丽约看,打趣那是枯干萎瘦的科玛老人前来拜访她。每当玛丽约面露疲色,我就归咎于她借汲水与奸夫偷情——我们都知道这是她偷溜去树林密会情人的借口。这类打趣大大纾解村落生活的乏味,也是多瓦悠人逐渐“接纳”我的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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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33 多瓦悠人性生活活跃,不解我为何能无性过活。男人直接问我如何生存?为何不会生病?在非洲,性关系只有两种基本模型。第一种模型里,女色会使男人孱弱,夺走他的元气,十分危险。第二种模型里,男人可采阴补阳,性交次数越多越强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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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35 出我意料,多瓦悠割礼虽强调“男性隔离”,他们的性观念却倾向第二种模型。他们认为我没有老婆却能存活,十分神奇,拿我和神父相提并论,修女环伺却无性生活。此地神父坚持不称修女为“姊妹”而叫“院长”(mother)[4],实在睿智。因为多瓦悠文化里,所有与自己年纪相当的男女都叫“姊妹”,但你万万不能与母亲发生性关系。没多久,我的进城之旅就被众口铄金为“荒淫探险”,更添玛丽约笑话的可信度。通常我进城都是为适应不了非洲混乱状态的器材购买汰换零件,因此“进城买零件”这句话迅速变成我与约翰的黄色打趣语。可悲的是,我的真实进城之旅一点不似多瓦悠人的性狂欢集体幻想。在非洲,性接触非但不浪漫且本质粗暴,无法纾解田野工作者的苦闷,反而更添孤离,最好是避免。根据我与同僚的非正式交谈,发现以前并非如此。伴随西方性观念的改变,田野工作者对性接触的立场也大幅改变。殖民时代,你不能与非我族类(包括社会阶级与信仰的不同)发生性关系,现在界线已逐渐模糊。你很难想象早年的女性田野工作者可以自由行走在“野蛮人”中,不必担心受侵犯,只因为她不在可性交对象的图谱里。现在情况改变,单身女性田野工作者似乎有必要与田野对象发生性关系,以迎合“被接纳”的新观念。田野调查结束,却未与田野对象发生关系,会让同僚诧异甚至谴责,宝贵的研究机会白白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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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37 至于男性田野工作者,他们有更多露水姻缘机会,通常都是金钱交易,较不引人侧目。和民族志学者的助理一样,这个话题也在人类学文献中完全缺席,但不代表人类学者没有这方面经验。有些田野工作者基于性接触可能会为家庭及个人生活带来极大冲击,极力避免,但是长时间放逐异文化,此类诱惑不可避免。以我而言,被多瓦悠人视为无性之人,反而是一大福气,使我享有多瓦悠男人所缺乏的自由。譬如,孤男寡女共处一茅屋,这是通奸铁证;但是想象我与多瓦悠女性交合却是闹剧,我很高兴他们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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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4239 长期以来,我的真面目与身份颇令警方困扰。旱季尾声,危机终于爆发。先是直升机违规闯入。一个经费宽裕的瑞士教会自作聪明,认为感化山区异教徒最好的方式莫过借用直升机空降牧师,效果一定惊人。一天,当我在教会时,直升机从天而降,在空中盘旋,发出巨大噪音;显然在召唤人们前往降落场。既然在场的只有我会开车,便借了一辆车前往降落场。直升机上有两个来自恩冈代雷、状似困惑的神职人员,他们要找一早便前往恩冈代雷的布朗牧师。直升机在空中盘旋,希望发现布朗牧师的车踪,一阵烟雾翻滚后升空而去。就在此刻,一卡车荷枪实弹的宪兵据线报前来缉捕刚降落的“尼日利亚走私客”。我被拖出车外。直升机的降落许可、飞行计划、飞行执照在哪里?我困惑无知的抗议丝毫不起作用。我无法交代谁在直升机上,也不知道他们的目的与飞机编号,甚至不愿发誓这架直升机并未接近边界十英里,这些都是走私活动的如山铁证。花了好长时间,我才洗刷冤情,恢复我“无害白痴”的清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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