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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再访杜阿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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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ala Revis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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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从未来过我们国家?”喀麦隆海关人员狐疑地看着我,一边无精打采地翻阅我的护照。汗水从他的衬衫腋下渗出,形成一个状似非洲大陆的渍痕。此时正是杜阿拉旱季高峰,热不可当。每次指头翻过文件,都留下棕色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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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早学会不可跟非洲公务员意见相左。意见相左的结局是浪费更多时间与心力,还不如简单地消极顺从。诚如某位殖民地法国人向我解释的——此种权宜之计是“调整事实以顺应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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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并不是我初次造访喀麦隆,而是第二次。先前,我曾在喀国北部一个山区村落待了十八个月,研究某个异教部族,是他们的驻地人类学家。但是途经罗马时,我的护照被猖獗的匪徒偷走了,因此没有旧签证可以揭穿我的谎言罪行。我欣慰于美丽的新护照,沉着应对不露一丝口风。这次应可轻松过关。如果我承认曾造访喀麦隆,那就会马上被迫陷入官僚作业的恣意胡闹剧中:需要坦白交代上次入关与离境的时间、核发签证的次数……要求一个普通游客记住这些琐碎细节,委实太不合理,但这无法构成辩解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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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等一下。”他以专横姿态挥手要我到一旁等待,拿着我的护照消失于屏风后。屏风顶探出一张脸,细细审视我。我听到翻动纸张声。想象他们正在厚厚的黑名单档案里寻找我的名字,就像我在伦敦的喀麦隆大使馆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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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关人员回来,开始细细审查一位样貌鬼祟的利比亚人的旅行文件。这位先生声称是“一般商人”,行李数量却多到匪夷所思。他以惊人的厚颜无耻解释此行是“寻找嘉惠喀麦隆百姓的商机”。出我意料,海关居然挥手叫他过关,毋需其他手续。紧随其后的是一大群极度夸张的人物,小偷、恶棍、艺术品掮客的滑稽集合——冒充一般观光客,这位海关人员也全盘接受他们的说辞。然后就剩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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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吞吞翻阅我的文件,意态悠闲。直到他满意他的主宰地位后,才赏我以傲慢锐利的眼神:“你,先生,必须去见督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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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我穿过一扇门,进入一个显然闲杂人等莫入的走廊,到了一个毫不舒适的空荡房间,我坐在硬椅上等待。地板油布磨损厉害,因无数疏失而渍痕累累。天气真是溽暑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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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来讲,我们在道德银行的账户都已严重透支,只要官方稍示质疑,便足以让我们陷入内疚深井。眼前,我的处境尤其可危。我上次前来喀麦隆研究多瓦悠人——我的山地部族——时,发现割礼仪式是该文化的中心。但是多瓦悠的割礼每六到七年才举行一次,因此我一直未能目睹。虽然我记录了割礼仪式的细节,也拍摄了拷贝自割礼仪式的其他庆典,却始终无缘亲见正宗的割礼仪式。一个月前,当地线民通知我割礼仪式即将举行。错过这次,谁知下次割礼会是什么时候——或者根本不会举行?这样的机会岂容错失。从上次经验,我知道想要申请到喀麦隆做田野调查根本来不及;因此这次我以观光客身份入境。对我而言,此举并非全然撒谎,我做的事和观光客没两样——拍照而已。割礼仪式举行时一定会有其他观光客,兴高采烈猎取镜头、放进相本里。独独不准人类学家做这些会计师们度假时干的事,岂是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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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显然他们发现我撒谎。怎么可能?我不相信真有人看了我上次来喀麦隆时在大使馆与机场填写的那些文件。只能自我安慰,既然我离多瓦悠兰还千里远,就算有罪,也只算轻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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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察员的等候室绝非什么好地方。脾气再快活的人进了这里,也会注入绝望气息。漫长的等待让人更添偏执狂想。我开始担心自己的行李,脑海浮现画面——露齿微笑的海关人员把手伸进我的行李翻捡衣物,说:“你看。这行李无人认领。我们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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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之后,我被带进一个简朴的房间。桌子后面是个帅气男子,留着军人式短髭,搭配雄赳赳气质。他嘴里含着一根长烟,烟圈袅袅飘上垂吊得极低、北方恶棍不小心走进来就会被扇叶斩首的吊扇。我不知道应该采取无辜者的愤怒姿态,还是跟他攀攀法国同志情谊。由于不知道他掌握了什么不利证据,我最好的赌注是扮演“笨蛋英国人”。英国人之大幸乃在多数人认定我们脱轨怪诞,碰到文件细节就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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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气官员挥挥我的护照,上面已经覆满烟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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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问题出在南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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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真叫我吃惊了。发生什么事?难道因为我国与南非隶属同一个板球联盟,我就要受报复、驱除出境吗?还是我被当作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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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和南非没有任何关系。我从未去过南非。甚至也没有亲戚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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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叹口气:“任何人只要暗助法西斯、种族主义党羽对南非实施恐怖统治、抗拒受压迫人民追求社会正义的热望,我们一律不准许他入境。”“但是……”他举手制止我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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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说完。有些政府为了防止我们知道哪些人曾入境南非这个不幸国家,误以为核发新护照给去过南非的人民,就不会留下签证‘罪证’。你,先生,你的旧护照仍未到期,却持用新护照。就我来看,这证明你去过南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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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壁虎匆匆奔过墙壁,珠子般晶亮的眼睛控诉地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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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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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证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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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无法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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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如何证明一件“没发生”的事,我们展开逻辑辩论,你来我往,直到突然间,督察员厌倦了这番粗糙的哲学论证。露出官僚本色,他提出折衷方案。我必须“口头切结”随时可以签下我没去过南非的“书面切结”。这就够了。墙上壁虎热心点头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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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督察员办公室。我的行李胡乱堆叠,遭人鄙视,弃置一旁。当我弯腰拿行李准备前往报关台时,一个腰围粗壮的男人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嘘。客人,”他低声说:“你明日要去首都吧?”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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