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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摆明的不高兴让男人大乐。这是男人性自制与优越的明证。一个女人跑来,给年轻丈夫送上他忘了带的烟袋。全场一阵静默。这女人为何如此好脾气?这男人的烟袋掉在何处?猜疑的眼睛指控望着他。“真正猎者”开始严词说道此次狩猎行动全被自私心以及某些男人变得像娘儿们给毀了。年轻人脸儿涨得通红,眼睛望着地面。一名长者介入。他语带哀伤温和批评年轻男人热血难抑,有些女人又纠缠不休,不放过男人。他建议这名年轻人退出此次狩猎,如此,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没有人可以怪到他头上。年轻人说他是无辜的!就算如此,聪明人还是会先盘算一下要不要继续去打猎。年轻人沉默呆坐许久,其他女人走来,表现出较为合宜的坏脾气,把啤酒瓮重重丢到地上。年轻人含泪离去。他要怎么办呢?当然是去狠揍老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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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帝保并无狩猎辉煌战绩可吹嘘,只好回忆父亲的丰功伟业。他的父亲可是多瓦悠兰地区第一个拥有枪支的人呢,可惜,他呆瓜一个,把枪给卖掉了。那把枪可完成过不少壮举,还曾用来对付落单的富来尼人。男人们若有所思,叹息不已,回想起以前与富来尼人作战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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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再喝一轮啤酒,温热冒泡,我掏出香烟请大家抽。一个老人说,希望白人身上的气味不会吓走猎物。气味,他们是什么意思?我每天都洗澡呢。他们没看到吗?是的,但是天天洗澡和不洗澡一样问题大。或许我身上的气味是香皂的味道。反正白人身上都有味道。那是什么味道?多瓦悠人有一套丰富的怪声怪调用来形容气味,约定俗成,而非正式语汇,有点像我们西方人嘴里说的“噢”、“砰”。大家热烈争论我的气味是“酥克、酥克、酥克”(马修帮忙解释:臭肉的意思)还是“维呵”(馊牛奶),竞相发表意见。而多数多瓦悠人依据欧洲标准,简直臭不可闻,这番讨论对我真是一大启示。我答应众人狩猎时一定待在下风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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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们又耽搁了好一会儿,终于出发。我与小男孩、狗以及其他非战斗人员尾随于后。队伍不时传来毫无节制的笑声与高声呼叫,某些男人显然已酩酊大醉。总之,跟在他们后面总比走在前头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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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针对狩猎这码事的性质,众人有一番冗长讨论。有人说我们应当前往水坑,躲在树后,等着动物前来饮水。多数人认为这样不够刺激,配不上众人昂扬的情绪,并嘲笑此类异议者是懦夫。后者气呼呼离队而去,照自己的方法狩猎。剩下约莫二十人继续前往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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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前往两座山间的山坳,那儿水气积存,草儿长而茂。某个多瓦悠人前几天在这儿看到羚羊。村人派出的另一个斥候则目睹鹿儿的踪迹。男人与小男孩噤声不语,但不久,即变成像小孩偷摘苹果,嗤嗤窃笑不已。此次狩猎有不少一起受割礼的男人,他们见面必须互相戏谑。最后大家决定“真正猎者”与六个男人绕到山谷另一面,我们一接到他们高喊的暗号,便将猎物驱赶到他们那边。因为山谷两边陡峭,鹿儿无处可逃。一定一网成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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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便是那种沉闷时刻,让你觉得田野采集不外乎是一连串烂日子的集合。我们躲在长草堆约莫一小时。细雨不住纷飞,不是倾盆而下,而是刺寒点滴渗入身体,直到我们全湿淋淋为止。有人开始头疼,大声埋怨祖帝保的啤酒作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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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远处那头传来一声高叫。我们全站起身来,排成一列穿越山坳。祖帝保果然是珍贵资产。他专擅高音嚎叫,震惊四座、无可比拟。让你觉得任何生物听到他的叫声,铁定夹着尾巴逃命。猎犬闻之兴奋不已,咆哮着企图自我们脚边窜出。不幸,潮湿的地形让荊棘灌木茂密生长,枝枝相连,阻挡我们前进。不知是谁先提议放火,接着,火舌烧成一长线。更不幸的,放火前未经讨论,风向完全相反。我们随即陷入呛人浓烟中,被炙热火焰驱得猛往后退。小男孩惊恐睁大眼,开始啜泣。马修与我抱起他们到石墙上,领着他们绕过火焰到山谷另一边。迎面七个兴奋的男人高举弓箭,准备屠宰任何会移动的东西。慢慢的,其他男人与猎犬穿过山坳也抵达此处,面露失望之色。从远处的叫声听来,我们得知一只小羚羊在混乱中落网,其余,全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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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丛林传来撞击声。配备武器的男人全转身,举起弓箭。猎犬不受管束,猛力往前扑。随即一阵恐怖咆哮、吠叫,仿佛进行一场看不见的巨人大战。我们紧跟着猎人前行。眼前是一团狗儿混战。好像是某只狗儿在狩猎行动中受伤,其他狗闻到血腥味,围扑而上,在激战中将它撕成一片片,没有人制止。那只受伤的狗死得甚惨,其他狗开始可怖作呕地同类相食。围观者中似乎只有我感到难过,其余男人兀自谈笑、戏谑。狗主人没参与狩猎。狗儿大肆啃嚼、恶心撕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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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巨大踏步声传来,一只多瓦悠牛现身,斯文又吃惊地望着我们,细心绕过混乱的狗群,消失于长草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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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儿突如其来现身,一男子吃惊,手上的箭射了出去,没中。西非洲的弓和世界其他地方不同,永远处于张弦状态,因此,多数时候准头甚差,射程亦不远。那天,我们没猎到大型动物。狗儿饱餐同类后,亦失去狩猎兴趣。男人垂头丧气。有人看到一只陆龟,这是他有亲戚即将死亡的确切征兆。其他男人忙着将火把丢进老鼠洞,将树鼠熏出来。这简直称不上是猎人的称头活动,比较像是小孩的玩意儿。几个擅长熏老鼠的小孩给大人指导,并负责较复杂的部分。奔出洞的老鼠被击昏或刺死,撒了人们一身尿。幸好,我回到欧洲后才有人告诉我这是致命拉萨热(Lassa fever)的传染源。老鼠的尿液里含有病毒,会传染拉萨热,小孩对这种病毒免疫[3],大人却极可能致死。当时我毫不知情。站在旁边看他们熏老鼠,帮忙扛鼠尸回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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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们坚称今天棒极了。但是瞒不过女人,她们看到男人返回村子,肩头并未沉重垂挂羚羊肉。今晚,村里将无法举行狂吃飨宴了。猎人的圣坛也无动物头颅可堆叠。女人心知肚明男人过了糟糕的一天,为此窃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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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名老者气冲冲跑来抱怨有人在山头放火,他的围篱全给烧毁了,他费了好一番劲才抢救了谷仓。祖帝保严肃提醒他,好久以前他便传达了副县长的指示,所有村民都需在住宅附近辟建防火线。这个男人没做,这是他的错。趁大家还没发现他的错误前,他赶快回去吧,否则要罚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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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灾八难的狩猎行之后,大家经过一番彻底讨论,得到结论。我当然急着鼓励大家讨论此次狩猎,因此得到“搬弄是非”的不雅评语。众人一致认为狩猎失败是因为有人无法节制性欲,这个人绝不是自己,当然是别人。某男子坦承自己在禁欲期间未能割舍鱼水之欢,他希望这不是众人在山坳里大溃败的原因。为了自保,他指控是老婆通奸搞坏狩猎,揍了她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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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往回烧、狗儿互残、羚羊变成牛,众人认为这一切不是女人通奸,就是有人施巫,要不,两者皆有。事后,村人互相猜忌的气氛久久不消。指控邻人好色无度、谎话连篇。做老婆的每个都有通奸嫌疑。而且有人施巫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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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瓦悠人也和世上其他人一样,日子有好有坏。他们认为人生在世是好运与厄运的混合,并不去深思厄运临头的真正原因。他们发展出一套方法,或多或少解释了我们称之为“运气”之物的复杂性。一个人如果买了正确的巫术品,不管是吞服或使用咒语,都可能因此获得好运。如果别人对你施巫或者有充满敌意的祖灵介入你的生活,厄运便降临。这些因素混合,世界的运作变得难以解释。敌人对你施巫,祖灵有可能使巫术恶化。祖灵也可能介入占卜的运作(这通常是决定厄运为何降临的方法),一个人无法期望笃定答案。更令人吃惊的是随后而来的改变,很短的时间内,人们看待相类似的事情,眼光全变了。一旦巫术阴影罩顶,所有支撑巫术作怪的证据纷纷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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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帝保的牛儿生殖器感染虫儿;儿子在崎岖山路跌了一跤、扭伤脚踝;该发酵的啤酒却馊掉了。这些不过是多瓦悠兰生活的寻常小事,平日绝不会引人议论。现在的气氛下,它们全被视为环环相扣,是巫术作祟的铁证。祖帝保忧虑万分。一晚,某个小男孩出现在我茅屋前,问我有没那种可以帮助酋长入睡的“药草”。我拿了上次罹患疟疾时本地医师开给我的药给他。第二天,祖帝保形容焦躁,说做了一夜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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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当晚,牛群旁出现猫头鹰。祖帝保两个妻妾大张旗鼓将豪猪刺及其他反制巫术的东西铺在茅屋顶上。猫头鹰与巫术相连,多瓦悠人十分畏惧它们“瞪视的眼睛”,这也是他们畏惧豹子的原因。祖帝保的妻妾明白声称有人施巫,但是她们与此无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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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外来者显然处于优势地位。多瓦悠人皆认为白人对巫术一无所知。白人国度早已丧失巫术的秘密。白人不可能施巫,也不能受害于巫术。上次我来多瓦悠兰时,历经连串灾难——车祸、生病、财务困窘。我曾向不少多瓦悠人表示我可能被人施了巫术。他们认为那是大笑话,嘲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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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某女人报告水坑的水变绿且泥黏。村人召来占卜师。他享誉多瓦悠兰,要价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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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样貌有点令人失望。既无符咒,也无惊人服饰或蛇形模样的拐杖,讲话时,不会故意瞪视众人。他的举止谦和安静,穿了一件灰色短衣。无论如何,都让我连想起西方医院里的咨询员。他叫酋长的家人全过来,一一垂询他们发生何事,边听边点头、轻声呢喃,建立众人的信心。奇怪的,没有人提到狩猎之事,在我来看,它和运气这码子事最直接相关,影响了后续的事情发展。占卜师叫人送上一碗水,女人全部出去。水放在占卜师面前,他轻吹水面数次,直到水清无痕为止。他专注瞪视水面达三十秒。我们全屏住呼吸。他清清喉咙,每个人都倾身聆听他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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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这是个复杂判例。他将启用扎布托(zepto)神谕法[4]。他伸手到小小的皮革袋里翻捡,拿出几段长形、仙人掌式的植物。他切下两段扎布托,开始请示神谕。这样的仪式发生在大白天、阳光从门口直射入茅屋内,没有昏暗闪烁的火光,也没有戏剧化的阴影将人脸变成舞台道具。一切都是这么稀松平常。眼前这个男人颇能掌握群众,激发众人的信心。他搓揉扎布托的动作十分简约与精准。扎布托神谕法是搓揉两段扎布托,一边问问题。如果占卜者问到正确问题,扎布托就会断掉或沾黏在一起。接着,占卜者就换上新的扎布托,继续问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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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从巫术开始。是否有人施巫?神谕说是的。什么样的巫术?占卜师念了不同巫术。神谕选出其中一种。施巫者是女人吗?神谕说是的。现在进入最精细的阶段,要开始一一念出涉嫌施巫的人。是白人吗?神谕没反应。众人失笑。我则冒了一身冷汗。两段扎布托继续平滑搓揉,如果它们断了或沾黏,我便成为涉嫌人。在占卜师继续下一个步骤前,时间似乎无比漫长,这就像玩大风吹游戏,你必须放弃眼前的椅子,却没把握音乐响起,待会儿还能抢到椅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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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瓦悠人当然知道占卜师可能会欺骗或操纵神谕。想要得到好服务(不管是占卜师或扎布托的威力),就必须付钱。神谕如果指出我是施巫人,会严重影响众人对占卜师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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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神谕指出隔壁院落某女人是祸首,但是占卜师并未就此打住。他拿出两段新的扎布托。祖灵也在这件事插了一脚吗?是的。嗯!这个案子很复杂呢。群众频频点头。这占卜师真是个好人。病人的心态总是希望自己的病越特别越好,如此,疗者也才有机会尽展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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