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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数英里后,他终于勉强承认他是美国黑人,套一句他的话,是“美国裔非洲人”。他的卡车在搭便车处东边数英里外拋锚了。他到那儿干吗?他是和平工作队的队员吗?从巴布的表情,可知他对和平工作队及其价值观殊无好感。他是个人类学家!主力研究城镇的市场贩子。他研究哪些因素影响市场商品的类型与价格,也研究影响经济运作的细微文化面向。由于他对自己的出身颇多保留,我也对自己的背景缄默不语,还鼓励他给我上堂“何谓人类学”的课。我不太记得他的演讲内容,只记得他对我们这类专研宗教或仪式的人类学者,言下颇为不屑。因为这类研究本质愚蠢、邪恶,移转世人注意经济剥削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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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如果巴布与我相识于欧洲或美国,马上就会决定我们气味不合,就此作罢。但是西方人在非洲,孤立感太强了,一切理念差异显得微不足道。那些你在家乡根本懒得跟他说话的人,在此却对他顿生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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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他迫切需要能跟他说英语的对象。因此当我放他在某个较不现代化的小镇下车时,他祭出寻常的待客之礼——一起喝杯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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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住家简朴、现代化,四方泥砖砌成,上面涂了一层薄薄水泥。房子背后是个小菜圃,还有一个单独的炊爨屋。非洲人很讶异欧洲人居然可以在同一个屋檐下又烧饭又睡觉。我很妒羡巴布居然有家具,包括床和山形钢做成的椅子,简直是奢侈。虽然这些家具颇牢固,但和喀麦隆多数东西一样,破损严重。有的缺手,有的断脚,好像经历过一场大枯萎的残余物。巴布家中最任性自溺的奢侈品是一张低矮的咖啡桌,我们便坐在旁边喝啤酒。为了弥补此一俗丽之举,我们像男子汉般以酒瓶就口。从啤酒的温度判断,他们家还有冰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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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个月,巴布与我变得很熟。当你选择有限、举目望去都是相同的当地人,寂寞的西方人往往互相为伴。差不多过了两个月,巴布才想到要问我在喀麦隆做什么,在这之前,他无疑认为我参与某种开发计划,还提供我有关人类学者的背景简介。当他知道我也是搞人类学的,此后,这成了我们之间的笑话,他还经常威胁要造访我的田野调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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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布是个心灵极端不平静的人。他的多数困扰来自身为黑人,以及他企图为自己的肤色及其意涵寻找一个合理、敏感、自我意识强烈的立场。他曾在东部某学院修习所谓的“黑人研究”,他认为美裔黑人有必要寻找另类文化传统,让自己置于一个高于白人文化传统赋予他们的位置。譬如他从来不庆祝圣诞节,而是过一个源自斯瓦希里(Swahili)[1]的不知名节庆。当他发现非洲人从未听过这个节日,简直为之心碎。他学习斯瓦希里语,勒令老婆与小孩在家里每星期必须有一天说斯瓦希里语。他对非洲并不了解,以为整个非洲是个单一个体,到了此地后,赫然发现喀麦隆人都不会说斯瓦希里语,甚至听都没听过,真是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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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承认这都是他“稚嫩无知”时代的事。到了非洲后,他开始学习富来尼语(一种非常难学的语言),选了一个虽不刺激却无疑极具价值的研究主题,热情投入。为了表现他对当地人的诚意,他坚持住到镇上“非贵族”区域——没有自来水的茅屋里。有时我觉得“没有自来水”似乎成了他最终极的人类学凭证。他与妻子、三个孩子就住那里,以俾分享当地人“丰富且多采”的生活,并“寻找他的根”。问题是他的妻子不觉得当地生活有啥丰富与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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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数星期,第一个危机便降临。巴布的小女儿生病了。疾病最能划破人们用来隔绝以保护自尊的种种虚饰。所有巴布的非洲朋友都建议给他女儿吃泻药、用牛角大量放血。巴布想带女儿去看使用消毒器具、身穿白袍、令人安心的美国医师。这事,他与妻子立场完全相同,断然拒绝当地疗者的处方,明知此举可能有伤他们自称的“非洲纯性”,但他们可以事后再来烦恼。可是巴布坚持小女儿必须与家人住在闷热、吵闹、肮脏、没有自来水的小镇,巴布的老婆则坚持搬去旅馆,直到女儿病体痊愈为止。争吵时,他们说了些覆水难收的难听话,此后夫妻生活变成紧张的休战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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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争端主题是他们的孩子该不该像当地孩子一样,在满布住血吸虫的河里游泳。他们找到简单妥协方案:巴布被迫丢下研究两周,说服邻居不要让孩子去那条河游泳。他不算完全成功,但的确说服了一些人,足以合理化自己的立场。此举正是改变常态,以俾自己可以融入“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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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发生无可弥补的裂缝。巴布的妻子发现他遵循当地友谊的习俗,当他们最小的孩子发脾气吵闹时,居然让邻人的老婆们掏出奶来喂她。巴布的老婆一想到那些没洗过的乳房都可胡乱塞进她女儿干净的嘴里,就为之抓狂。马上以“健康理由”将女儿送回美国跟外祖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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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的教育问题则让他们陷入真正危机。巴布太了解“隔离教育”可能带来的分裂影响,坚持孩子要上当地的学校。他的妻子则不认为此地恐怖低落的学校水准是什么值得欣赏的“丰富、多采”生活。因为她与巴布小时都吃过这种苦,使尽力气才上了大学。巴布理解老婆的想法,因此半推半就。势不可免,开始讲道理后便导致全面溃败。其他孩子也跟着妹妹回美国,理由是“和妹妹作伴”。巴布的意识形态坚石开始崩裂。惨事接踵而至,他的老婆也叛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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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巴布的老婆本性善良、慷慨,但小镇生活让她疲倦不堪。最糟的是邻人坚持当他们是美国人,而后才是黑人,对他们并不流露灵魂兄弟之谊的互惠感情。巴布坚持住在不方便、拥挤的茅屋只引来邻人的迷惑不解。某邻居男子几杯下肚,居然当街斥责巴布。他算是什么男人,居然住在贫民窟,谁不知道美国人都很有钱?他这么吝啬,搞得自己与家人都过得不好。这位邻人还大大引用谚语指摘无助的巴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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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布的父母一度得辛苦操持家务,因为他拒绝聘用洗衣工、园丁、修理工……他急于拋弃过时的仆佣苦役,痛恨让同胞操持无尊严的卑贱杂役。巴布的做法让邻人很不谅解,破坏了他想要维持好关系的企图。在非洲,富人有义务聘雇穷人,他们也是如此告诉巴布的老婆。当地人拒绝体会巴布“拒施援手”的苦衷,唯一理由铁定是他小气到家。在一个歌颂异教美德(虽然他们未必身体力行)的国度,吝啬是一种大罪,比它在西方社会的罪恶程度要严重得多。当一个社会的生活肌理大部分由非强制性的相互馈赠与义务所支撑时,小气鬼是这个世界的一大威胁。基于上述理由,加上生活枯燥乏味、找不到能下咽的食物,再加上本地女人对她十分恶劣,总是诋毀她的一举一动(如果她是白种美国人,这些举止便不构成问题),巴布的老婆也决定回去“跟孩子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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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巴布被丢下一人搞研究。没多久,便被一个已婚邻妇纳入羽翼保护,大家开始飞短流长她与“黑白人”的丑闻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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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断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巴布针对市场的研究。当地富来尼商贩以不当手段操纵市场,形成严密垄断,任何新人或非富来尼人都无法打入。更可怕的是他们从中获取令巴布为之震惊的暴利。他一辈子经历白人宰制的无情剥削,难以接受非洲黑人也可以同样无情压迫其他非洲黑人,还志得意满。最后,他中断研究,回到美国。奇怪的是,他对非洲研究的热情并未稍减。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他在美国设立了有关非洲文学的重要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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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巴布而言,非洲朝圣之旅还找到一个救赎的经验。这个救人一命的伟业,我不敢居功,功劳必须归诸多瓦悠人,尤其是爱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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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没多久,巴布便到了村里找我。当时,马修与我已经放弃逃脱爱玛,她依然杵在院落里,吃吃傻笑。巴布说他正要前往南方城市做些“比较研究”,决定前来找我混个几小时。马修和我做导游,带着他造访酋长、祖灵头颅,最后,男人沐浴处。那是一个藏于树木间的天堂,男人浸沐于泉涌的凉水中、躺在阳光挥洒的岩棚休息、聊天。巴布迷醉极了。他从未造访一个与世隔绝的村落,在这之前,他待的都是城市或紧临主要道路、为城市生产农产品的村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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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这里的房子、铺上破碎瓦瓮的凉爽院落,还有平滑的红墙。他爱极阳光透过茅草编成的遮棚,在地上洒出细致的光影图案。他喜欢牧草地缓缓低降至澎湃的溪河,他喜欢锯齿状的山粗暴伸入云端,他喜欢作物排列整齐的稻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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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多瓦悠兰和他共谋,完美嵌入一幅充满乡间宁静与满足的田园诗歌图。村落洋溢善意温暖。鸡儿不尖啼,而是鸪鸪叫。孩童就像至纯的喜悦,笑声如同妙乐撩拨人耳。牛儿低声哞叫,流洩出心满意足。没有年轻人大摇大摆拿着震耳欲聋、令人联想起残酷大世界的收音机。马修的收音机也安静收在他自己缝制的红色袋子里。眼前看不见在烈日底下连续数小时弯腰辛苦耕作的人。此刻,他们就像精致的雕像,躺在田边遮棚下休息。优雅的姿态、甜蜜的低语声,散发诗意,不会让人联想他们是在为牛只所有权吵架。就连农地看起来都显得富足丰美,似乎无需人类的努力就自然如此。放眼望去,处处弥漫奢侈的宁静祥和,好一幅伟大的宇宙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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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布充满爱意地沉思默察眼前一切。他尤其喜爱爱玛,她对巴布更是热情关爱。当我们坐在我的茅屋前,爱玛几乎是半昏倒似的卧在他的脚旁。他们的对话极为困难,马修权当翻译,翻译态度至为自由。爱玛致赠巴布一串红椒。他给她几片口香糖还有一幅镶得不错的照片,令我想起“黑皮肤的爱拉薇姿”。五十年后,这幅露齿微笑的照片会珍藏在某个老妇的箱子底吗?巴布爱意洋溢,他说,爱玛既清新又自然,这才是真正的非洲。非洲坏的是城市,而众所周知,城市是西方移植品。现在他明白了,所有不好的东西都是来自西方的压制力量。非洲仍蕴藏原住民智慧宝藏。他对这个话题越来越热衷,拿自己饱受残酷剥夺的城市生活与我和善良人们共居的好运相比较。巴布向马修解释上述话,不流利的法语夹着狂乱脱口的英语,马修随即放弃翻译此段话,他对狂喜的爱玛说:“他说村落看起来很富有,都市生活很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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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数小时,巴布与爱玛发展出共同热情。结局却反高潮,他宣布要走了,爬进有冷气的车子,然后驶离我们的视线。爱玛与老公恶吵一顿,粉碎了田园诗篇假象。鸡只再度尖啼,孩童吵架。多瓦悠人再度在贫瘠土地上辛苦耕作、勉强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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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图像挽救了巴布对非洲、对自己,以及对黑人美国的印象。稍嫌奇怪的是他后来选择了非洲文学作为安身立命之所,而不是继续钻研人类学。至于爱玛,巴布离去时,她珠泪纵横,但她现在有了一个想望的对象。或许,她想要的也只是这样。之后,她完全将马修拋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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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斯瓦希里是班图人的一支,居住于桑给巴尔及其邻近的非洲海岸。斯瓦希里语是东非洲最重要的通用语言,使用范围快速拓展到中非洲与南非洲。详见David Munro, Oxford Dictionary of the World,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6),第5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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