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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人类学家:小泥屋笔记&重返多瓦悠兰 第十二章 一场不寻常的黑色毛毛虫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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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Extraordinary Plague of Black, Hairy Caterpill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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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流”(communication,或译沟通)这个概念常见于人类学。从某个角度来看,整个文化都可视为是用来规范女人[1]、物品、权利义务、讯息等交流的系统。人类学的一个经典研究便是有关礼物馈赠,指出它在联结个人与团体、进而形成社会基础的重要性[2]。因此,希望成为人类学家者将发现礼物馈赠是收获颇丰的研究课题,也是他与研究对象建立联结的有效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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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吸引民族志学者鹰目眈视的习俗是多瓦悠人在割礼时使用的替代性语言。有关西非洲的民俗志文献或者多彩多姿的冒险故事中常提到“说话鼓”[3],在使用原则上,它们很像多瓦悠男孩割礼后、待在丛林里隔离时所使用的替代性语言。说话鼓是以音高变化来模仿语言的音调模式,多瓦悠人则采用小笛子“说话”。刚行过割礼的男孩对女人十分危险,只能借笛子与女人沟通。同样的笛子也用在某些特定仪式,用来“唱”出歌[4]。替代性语言有其他更实际的用途。譬如加纳利群岛(Canary Islands)的山区,相隔数里的人可用哨叫语言(whistled language)来沟通,否则便得步行数小时才能碰头。但是在多瓦悠山区,只有我与马修如此使用说话笛。每次出去寻找喜欢避不见面的祈雨酋长,不同的人会告诉我们酋长位于不同山头,我与马修分头寻找,隔着远距离,用说话笛通知对方找到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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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笛对多瓦悠语学习者而言优点多多,帮助我们抓出西方耳朵难以分辨的声调高低音。隔离期间,受割礼的男孩大量使用替代性语言以取代实际接触。因此他们必须深入学习说话笛,我也该如此,方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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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教会的洗衣工非常熟稔说话笛技巧,我们躲开女人的窥视,躲到丛林里,他教导我此种替代性语言的精细之处。他给了我一把小笛,开始我们的课程。这是我在多瓦悠兰唯一的正式教育。在法国殖民势力引进学校教育前,多瓦悠孩子都是在自然的社会接触里学习母语。刻意学习一种语言或者研究一个动词的各种用法,是从未听闻之事。相较于母语的学习,多瓦悠小男孩必须透过密集的一步步指导学习说话笛,在这过程里,多瓦悠人会大量展示循序渐进的教学器材与自家研发的教学技巧,与学习多瓦悠语系统化辅助一概阙如,实有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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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进步神速。我的老师既亲切又学养丰富,拨冗教我说话笛,从未开口要求报偿。我是一定得送礼的。不管哪个文化,送礼都需要一点细腻触感。礼物必须恰到好处——西方文化里,你不会送男人花。赠礼方式也必须恰如其分——在多瓦悠兰,你当着众人面送某人烟草为礼,等于没送,因为马上被分抢一空[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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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质上我还是个西方人,每次看到这个在教会里帮我洗衬衫的人自己却连件衬衫都没,内心总有一丝不安。我想,送他一件衬衫应当蛮恰当。我有件衬衫(也是人家送的)颇受多瓦悠人赞美,亮紫色,会是个好礼。我决定送他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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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送礼行为如果不妥,却可能严重侮辱受礼人。田野工作硬加之于我的辉煌施舍姿态,其实与我的自我印象大大不合;更何况,礼物如果太重,受礼者也会觉得很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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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方案从天而降。数星期后,我的衬衫袖子不小心拉到荆棘,扯破一小块。衣服送洗回来,我假装大惊发现这个破洞。衬衫毀了!我对洗衣工说,或许他想要这件衬衫,破洞不是很大,看不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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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对马修使过同样的手法,他也喜欢色彩亮丽的衣服,却总是克制自己不买。那一次,他收下我假称“已经不完美”的衬衫,却将它束诸高阁,宣称它太好了,不宜拿出来穿,丝毫没享受到那份礼。或许这次结果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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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衣工穿上那件衬衫,因新得之物而满面荣光。他的笑容真诚,绝不会引来指控——这是民族中心主义观的误解。他满怀惊喜离去,我则确信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而心满意足。直到下一篓洗净的衣服送回,我才知道此次送礼的真正效果。每件衬衫都跑出小小的“缺点”,袖口、领子与口袋出现细心营造的破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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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礼也有同样麻烦。我的研究站规模很小,只用两只长柄锅煮食所有东西,同时兼咖啡壶与茶壶。何况,身处如此偏远不毛之地,搞个真正茶壶,会被人批评故意搞怪。一锅多用,大家都觉满意,马修除外。他曾在教会还是哪里见过真正的下午茶,由管家用托盘端上,连同糖罐、茶壶等等。因为他的身份高低完全系之于我,对此特别在意,激烈反对我用铝制长柄锅奉茶给尊贵访客。他极端渴望一个真正的茶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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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他现身茅屋,抓着一只铝制破旧茶壶。他从一个老师那儿弄来的,这位教师即将派驻南方,听说那儿茶壶多得很。那位教师不想带着这把茶壶去南部,便送给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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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修骄傲地转送茶壶给我。我必须承认我真的很感动。茶壶盖是根本盖不合了,壶身还满是坑洞疤点,好像有人拿它当足球踢过。但马修快乐就好。我赞美此把茶壶,谢谢他。他拿走它,细心刷洗,直到它闪亮如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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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们与疗者上了很长的课,讨论各种疾病。照例,造访疗者要爬到半山腰,又是抽烟,又是聊天什么的。黄昏时回到家中,我与马修又累又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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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议:“来‘开用’(christen)[6]新茶壶吧?”马修一脸困惑,但还是拿了他的新宝贝,煮了茶喝。壶嘴管也堵住了,我们马上掌握歪着壶身倒茶的诀窍,只泼漏一点点。马修送了一个礼物给我,我也表达了感激之意。这无疑会增进且强固我们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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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一整晚,马修异常沉默。夜深时,他开始乱发脾气。不管原因为何,我希望到了第二天,它能云消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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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第二天一大早,马修便来用力敲门,让我大吃一惊。他极力诟骂我:“我难道不是基督徒?”他问道:“我难道不是诚实的人?我一整晚都在想这件事。如果我要杀你,你难道不是早就死了一千次?”我必须承认清晨五点,我的反应还有点迟钝,只能张口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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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我让他坐下来,我去煮茶。看到那把茶壶,马修似乎怒火更盛,气得浑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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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一滴,我终于搞懂自己的滔天大罪。错误出在我不假思索使用christen一字来表示第一次使用。马修显然幻想我打算替茶壶举行什么驱魔仪式,以化解他对茶壶施过的可怕咒语。我是在指控他意图谋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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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平静,又是数星期过去。我与疗者的研究进行顺利,但这只是次要选择。我真正想做的是割礼研究,近距离观察它的血淋淋细节,这才是民族志学的上等红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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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人可骚扰,决定去找我“老婆”。一番搜寻后终于找到,他正一肚子不高兴地蹲在罗望子树下。突然暴雨倾盆而下,虽短暂却极端讨人厌。我们在无法遮蔽的树叶下躲雨。他的漂亮服装已经饱经风霜。原本帅气竖立、羽状散开的马尾,现在潮湿蓬乱。身上的长袍沾满泥巴、啤酒、油渍与汗渍。我送给他的Fablon牌豹纹墙饰彩带正面看起来还好,反面涂胶部分则一塌糊涂,沾黏了毛发、蚊子、西非洲红土,在表面形成厚厚一层黏胶状。原本鲜亮的头巾滑落,不端庄地遮住一只眼睛。他撅嘴不乐。显然这段老人们记忆鲜明、夸张吹嘘可以尽情放肆、沉溺的美好时光,对他而言越来越乏味了。他的族人不再以啤酒欢欣迎接他,反而因为他穿着仪式服装频频造访,只好编织各式借口或飞奔到田里工作,以便“不能接待他”。原本应该以好色眼光打量他的少女,现在都在母亲的鹰目监督下挥舞锄头工作。年轻之爱是好事,但是耕种作物优先。最气人的是,他被迫跑去造访远亲或血缘更加稀疏的亲戚,竟错过了那个毛发茂盛的德国人放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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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马修听了都同情他。我们拿出仅有的体己安慰他,却只能找到一瓶啤酒与一本法文超人漫画。我们将这些安慰塞给他,鼓励他千万别犯了怀忧丧志之罪。我们会负责找出割礼迟迟不举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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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割礼的时程表严重偏离正轨。照道理,割礼应当已经举行,男孩此刻该躲到丛林里与人群隔离。根据仪式规矩,男孩割礼伤口流血应与第一阵大雨同时。伤口的复原与干燥则应和气候的逐渐干燥同步。如此,人与他们所居住的世界才能一致和谐、节奏相同。此刻看来,这种同步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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