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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864 然而,尽管人们普遍认识到身份可以改变并且是情境性的,但人们仍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倾向,即认为身份是固定、持久和难以抹杀的,即使在一个由享有权利,并可以自由表达其个性的个体组成的全球化世界中也是如此。记住,流在血里的东西是藏不住的!这不是在珍妮特·卡斯滕所使用的那种微妙的意义上,而是我们在种族主义和一滴规则的逻辑中见到的那种简单粗暴的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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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866 在这里,我想回到种族问题,因为每当谈到这类与身份认同相关的问题,它都是对人类学家提出的最重大的挑战之一。一方面,人类学研究可以用来表明,从生物学角度来说,种族是一个迷思。而另一方面,就像所有迷思一样,它也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种族本身可能是个迷思,但作为概念的“种族”仍然是一个强大的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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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868 这个领域的标志性研究之一是阿什利·蒙塔古(Ashley Montagu)出版于1942年的著作《人类最危险的迷思:种族谬误》(Man’s Most Dangerous Myth: The Fallacy of Race)。蒙塔古是弗朗茨·博厄斯和露丝·本尼迪克特的学生(虽然他是从马林诺夫斯基在伦敦的研讨会上接触到人类学的)。他的研究涵盖的材料范围之广令人难以置信,从生物科学研究到思想史——后者清楚地表明,现代的种族概念植根于欧洲殖民主义。当然,就科学而言,1942年的证据基础没有今天这么广泛。到了20世纪90年代,体质人类学家和遗传学家已经清楚地表明,从生物学角度来说,人类只有一种;用更专业的语言来说,就是不存在人类的“亚种”。特别是与其他大型哺乳动物物种相比,人类种群中的遗传多样性很小。此外,关于不同进化谱系(非洲或是欧亚)的假说——在蒙塔古的时代更为常见——受到了通过分子遗传学追踪进化历史这个领域的研究进展的质疑。正如该领域一位著名的研究人员所说:“全人类(是)一个单一的世系,有着共同的长期进化命运。”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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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870 在第一章中,我提到了露丝·本尼迪克特支持同一观点的论述。当然,本尼迪克特没有今天我们能够获取的遗传学和进化生物学数据;她更多地是以文化和习俗作为论据。然而,做出这套论述很重要,并且她针对的是弗吉尼亚州的州登记官这样的人。他们反对所谓的异族通婚的立场是基于种族主义主张的,即任何人只要携带一滴“有色人种的血液”,那么“黑鬼特征”(Negro type)就会在他们身上出现。为了反驳此类将种族和文化行为相关联的论点,本尼迪克特使用的一个例子是假想中的“跨种族”收养。她写道:“一个被西方家庭收养的东方人孩子也会学习英语,向养父母展示出与那些当下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子们相同的态度,并在成长过程中做出和他们一样的职业选择。他会习得收养他的社会的一整套文化特征,而他真正的父母所在的群体却不会在其中发挥任何作用。”10所有这些论述都是为了服务于她反种族概念和反种族主义的观点:“文化不是一个生物学传播的复合体。”11不存在什么“流在血里的东西”可以显露。没有真正的黑人、白人、西方人、东方人或其他这类的种族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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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872 然而,本尼迪克特通过转向文化来摆脱种族生物学的尝试是一种误导。在美国、英国或任何其他东西方文化遗产同时存在的现代国家,你可以非常肯定,孩子“真正的父母”所具有的“文化特质”将在确定身份方面发挥主要作用。没错,这不是因为流在血里的东西必定藏不住。而是因为这个孩子身边的许多西方人会认为——不管他们是否说出来——这个孩子的血缘的确意味着某种东西。这会迫使孩子思考他与他的种族身份的关系问题,即使这也意味着他会落入两者之间的尴尬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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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874 在前文关于种族和文化的讨论中,我还提到了同时代的李·贝克的研究。贝克是杜克大学的教授,他的大部分著作都与人类学的历史相关,并特别关注那段博厄斯和他的学生参与的,关于种族和文化的辩论。然而,我现在要着重讨论贝克的个人经历,因为他在一部著作中用它来证明和身份认同相关的一个重要观点。12贝克是非裔美国人,但他被一个白人(瑞典路德宗)家庭收养,在俄勒冈州一个几乎都是白人的社区里长大。然而,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开始从种族的角度思考作为一个黑人的问题。这始于那些收垃圾的人——据他的自述,这些人是在1969年他三岁时,遇到的仅有的其他“黑人”(hegros)。他对这些人的认同感不是来自内心,而是来自他周围的环境——那些说出口的和没有说出口的话,有时来自他充满爱意和善良动机的父母,有时也来自学校里怀有恶意的残忍同学。他告诉我们,在从童年到上大学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努力当一个黑人”。他写道:“必须要么学会表演成白人,要么效仿黑人的想法,一直在我的社会化过程中占据着最重要的地位。”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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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876 贝克不可能是本尼迪克特假想的那个被收养人。虽然在本尼迪克特的宏图中,人类学家可以庆贺自己成功揭示了种族概念只是文化建构的产物,但危险在于我们假定自己对这一事实的了解,能对整个世界产生决定性的影响。用贝克的话说就是,“种族在美国既是一种彻底的假象,同时又是一种坚固的现实”。14生物学上的虚构;文化上的事实。遗传学家和生物人类学家也认识到这一点。在近期发表在《科学》杂志上的一篇论文中,一组研究人员确切地承认了贝克提到的悖论。他们认为,我们不能忽视种族身份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文化意义,但“美国国家科学院、工程学院和医学院应该召集一个包括生物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专家小组,就如何研究人类的生物多样性提出建议,以摆脱将种族作为实验室研究和临床研究中的分类工具的做法”。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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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878 马什皮的身份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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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880 没有什么案例能比马什皮(Mashpee)印第安人更能证明现代身份认同的混乱状态了。16马什皮是马萨诸塞州科德角(Cape Cod)的一个小镇。1976年,马什皮瓦帕侬(Mashpee Wampanoag)部落理事会代表约300名成员,向联邦区法院提出申请,要求获得对约四分之三乡镇土地的权利。他们的这一举措是当时美国境内一个更大范围运动的一部分,即美洲原住民要求土地和主权的运动,特别是在东北部地区。事实上,此事是这一波浪潮的开始。从巴西到印度再到澳大利亚,世界各地的原住民群体都纷纷宣称对土地拥有权利和主权。到1980年代初期,“文化权利”的概念开始出现,并与人权共同成为一个具有强大道德力量的重要问题。而这些权利主张的力度往往取决于将他们召集在一起的身份政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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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882 其中许多努力都取得了成功。澳大利亚在1976年和1981年制定了几个重要的土地权利法案。在巴西,1988年宪法正式承认了原住民的权利(这并不是说它导致了即刻的转变)。在危地马拉,里格贝塔·曼珠·蒂姆(Rigoberta Menchú Tum)于1983年出版了自传《我,里格贝塔·曼珠》(I, Rigoberta Menchú)并引起人们对玛雅人困境的关注,可以说他成了第一个“全球原住民”。然而就马什皮人而言,有一个初步问题需要回答:首先,他们能否被合理地识别为一个原住民群体?他们有自己的文化身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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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884 马什皮自1869年建立以来就被认为是一个“印第安城镇”。而且自清教徒时代起,马什皮就与一个曾被叫作南海印第安人(South Sea Indians)的团体有联系。这种承认是非正式的,但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印第安人家庭一直主导着乡镇政治,这使得他们能够享有某种主权和自治。然而,在1960年代,随着科德角成为一个越来越受欢迎的旅游和养老目的地,该镇的人口平衡发生了变化,印第安人失去了对政治的控制,也失去了人口上的多数地位。直到20世纪60年代,印第安人与白人的比例一直是3 : 1。而到那个十年结束时,这个比例几乎变成了1 : 4——情况完全逆转了。虽然印第安人最初对旅游业带来的新税收和商业收入表示欢迎,但后来关于过度开发的怨气就变得越来越多,特别是他们还因此失去了过去狩猎和打鱼的土地。部落理事会于1972年成立,并与1974年向印第安事务局提出认证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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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886 长期以来,是马什皮的政治控制权为人们提供了一种群体认同感。该地区大多数人理所当然地承认并接受了这一点。然而除此之外,马什皮瓦帕侬文化并没有很多明显的区别性特征。尽管曾有过几段文化复兴时期,但都是偶然的。虽然一些文化传统幸存下来,或者影响了人们的生活经验,但它们很罕见而且互相之间缺少联系。他们的政治结构本身不是“部落”式的;印第安人的统治基本上依靠小镇的习俗和州法律。原住民语言万帕诺亚格语(Wôpanâak)或马萨诸塞语(Massachusett)在19世纪时已经消亡,所以并不存在语言上的纽带。这里也没有牢固的原住民宗教传统:大多数印第安人都是浸礼会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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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888 联邦法院的审理程序持续了41天,在此期间,原告们试图描绘一幅“部落身份认同”的图景。这一图景并未消失,而是浸入到了新英格兰地区更广泛的社会和政治动态中,并对其做出了灵敏的调整和反应。追溯到清教徒时代,部落委员会认为当初他们的祖辈皈依基督教只是为了生存。皈依能帮助他们融入当地和区域经济,在马萨诸塞州发挥作用,是至关重要的明智之举。否则他们怎么可能生存下来?为了加强他们的论点,印第安人可以指向那些复兴出现的时期,包括19世纪60年代和20世纪20年代。换句话说,对原告来说,他们的印第安人身份一直是持续的,而且是真实的,但由于被殖民民族经常身处权力上的弱势地位,因此他们没有许多明显的外部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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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890 辩方律师则采取了截然不同的策略,辩称原告部落理事会所描绘的,在面对外部压力时保持核心身份完整的努力,实际上只是“美国故事”的另一个版本。马什皮的印第安人已经变成了美国人。他们已经被这一体系同化,因此不能正当地宣称他们不是美国人。他们的文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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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892 原告传唤了几名人类学家作为专家证人。辩护律师(更不用说法官)把他们问得狼狈不堪,节节败退,因为人类学家拒绝按法庭系统要求的以“是”和“否”来作答。文化,正如我在这本书中不厌其烦地解释的,不是一件容易描绘或定义的事物;文化身份不能被简化为打勾或打叉的是非题。简而言之,辩方称这种身份认同并不存在。马什皮人看起来不像美国大众想象中的印第安人,听起来不像印第安人,行为也不像印第安人。简而言之,马什皮不够有“文化特性”。他们的观点赢得了胜利。马什皮人败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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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894 马什皮案处于原住民身份政治的灰色地带。那些更为黑白分明的案例成功地满足了我们在《牛津英语词典》中找到的对身份认同的定义——在实质上相同的性质或状况,而且在时间的推移中保持不变。当法庭、政治精英或任何主流公众成员被要求考虑马什皮人提出的这类要求时,他们期望看到的往往是能够被展示出的、丰富多彩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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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896 如果想成为原住民,你需要展现出显著的不同。你得是“传统的”,在字面意义上把你的文化“穿戴在外”。同样的逻辑也适用于环球旅游业。如果你去过肯尼亚的野生动物园木屋或巴厘岛的度假胜地,很可能你一下大巴车,就会有一群“当地人”围上来迎接你。他们会随着传统音乐起舞,张开双臂欢迎你。不过,如果你停下来想一想,你就可能会意识到,在你的大巴车离开后,而下一趟车还没来的时候,那些当地人可能会掏出他们的智能手机刷刷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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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898 身份和种族一样,既是一种彻底的幻象,也是一种坚固的现实。身份就像种族一样,我们既把它当作自然的,又当作人造的。我们假设它存在于人的内心深处,但我们也承认它是一种表演——有时是字面意义上的——例如,在肯尼亚的野生动物园木屋跳舞的马赛人(Masai),或者是《第二人生》中的花栗鼠人——有时则更多地是在探索日常生活和社会期望这个意义上,正如贝克所解释的,自己在美国长大成人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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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900 语言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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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902 如果20世纪70年代马什皮人还会说马萨诸塞语(Massa-chusett)——哪怕只有社区里的少数老年人还在说——他们的案子将无疑更有胜算。语言和文化常常被看作一个硬币的两面。就像血统一样,它常常被理解为人格和身份构成的本质,就像你脸上的鼻子一样重要。母语;母乳;血统:这是一个清晰的比喻链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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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904 在人类学的四个领域中,社会文化人类学和语言人类学往往有着最紧密的联系。从社会和文化人类学家的角度来看,这是有实际意义的。你可以在伦敦或拉格斯(Lagos)做你大部分的田野调查,而且不需要借助古病理学记录或用碳素测定年代的罐子碎片。但是你不可能不注意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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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906 并非所有的语言人类学都涉及田野工作,或者密切关注正在使用中的语言。你从语法、句法或抽象的班图语(Bantu)名词类别的比较结构,即从文本资料和记录中学习到的东西是有价值的,但它能告诉你的东西,和研究日常生活中的语言使用所得到的东西是完全不同的。这个区别有时被称作langue(语言)和parole(言语)的区别,这两个标签出自索绪尔的工作(他专注于langue)。然而,语言人类学的大部分研究都聚焦在语言的使用——parole——上,因此它有时也被称为社会语言学,换一种更术语化的表达方式就是语用学。这个研究传统的兴趣之一,就是语言使用者如何理解其文化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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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908 在过去的四十年里,语用研究中成果最丰富的领域之一就是专家称之为“语言意识形态”(或“语言学意识形态”)的东西。17我想在这里花些时间来解释这一点,因为它非常有助于理解身份认同研究的文化进路。事实上,更一般地来说,如果你了解一些关于语言意识形态的内容,你就会对文化的运作有出色的洞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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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910 我们都有一套语言意识形态。我们可能不知道,或者没有想到过它,但我们确实有。基本上,这意味着我们对语言的结构、意义和使用都持有一定的假设或信念。我们的语言意识形态能够显示出我们如何理解一些事情,比如事物的秩序和权威的本质,什么价值观是重要的,甚至我们是如何看待现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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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166912 语言意识形态的一个常见的例子,就是像我在这本书的其他几个地方所做的那样,引用《牛津英语词典》中词语的定义。18这告诉了我们什么?我认为——或许我认为你会觉得——字典定义告诉了我们单词的真正含义。这反过来告诉我们,我——或者你,或者我们——假定真理或真实是由专家提供的文本信息所授权判定的。我从来不会写下:“正如我妈妈曾经告诉我的那样,身份认同就是实质上相同的性质或状况”——如果我希望你把这个定义看作一个权威定义,我就绝对不会这么做。在这类问题上,与人相比,我们更相信书本,与普通人——哪怕是我们的母亲——相比我们更相信专家(尤其是牛津大学出版社的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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