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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315135 从这个意义上讲,“短时效建筑”似乎意味着,我们终于可以开始想象一种新的建筑类型,它摆脱了有史以来与建筑相伴随的庞大笨重、耗费不赀和金刚不坏的属性,颠覆人们对建筑的“了不起”的感受,系统而全局性地扭转人与建筑之间的关系。建筑也终于获得机会,朝更加优美的造物——生命体前进一步。但这仅仅是个设想。更迫切的问题是,我们如何来实现这样一种建筑?在材料、结构和美学上,它是否是合理的和有前景的?在美好的预期下面,是否潜藏着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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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315137 首先,必须找到钢铁、混凝土和塑料等常规建筑材料的替代品。19世纪末,这些现代材料出现之前,工艺技术的进步已经让森佩尔(Semper)深感忧虑,他说:“坚硬的斑岩和花岗岩可以像奶油一样切割,并打磨如蜡。象牙可以柔化并压制成各种形状,弹性橡胶可以在不同加热情形下仿制为木刻、石刻与金属刻,材料的天然属性被大大地压制了。我们有这么多新方法,这分明是一种危险……也许其实并没有那么多新方法,只是我们什么都驾驭不了,所以才望洋兴叹。……新领域仍然用新技术做出古老的式样,到处都是病态、顽固、虚饰和好古成癖,这种普遍的欺诈该如何阻止呢?”森佩尔的疑问,也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能否回到过去,用木材、石头、灰泥和茅草建造房屋?这个提议与低廉的文人怀旧纠结在一起,给人不真实的印象。关键在于,木材、石头、藤条、麻袋、竹编等天然材料,在资源萎缩、建设量暴增的今天,已经昂贵不堪了。况且,可降解并不是唯一的目的,具有建筑价值的纸张、瓦或黏土砖这类材料,其生产过程也必须是可持续的。这意味着,为了让建筑回归自然系统,我们将要付出更高的代价,从而使美好的愿望在经济上变得不太可行。或者可以找到合适的替代材料,它在物理性能和感官体验上不亚于混凝土等常规建材,造价低廉,又有着可降解的属性。人们寄望于生物工程,但到目前为止,它在建筑领域还鲜有作为。全生命周期的绿色特征、经济性和实用性都必须得到满足,一种材料才会获得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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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315139 其次,我们需要发明新的结构体系和基础设置,来应对新的建筑系统需求。钢筋混凝土的刚性框架,在地质运动的尺度和应力面前不堪一击,人定胜天只是一个奢侈的愿望。人类对生存条件的狂妄忽视,理应在短时效建筑中得到修正。如何实现这一愿望呢?或许建筑的躯体不再是坚硬的,甚至结构框架都可以是柔性的,但这些也都还停留在想象阶段。几千年来为了抵御重力而发展完善的刚性结构像昆虫的外壳,尽管低级简陋,却不大可能在朝夕之间便蜕变成蝴蝶。较之材料的更新换代,这个改变更具颠覆性,因此也就更难实现。再说建筑内部盘根错节的基础设施管网,那些保温防湿、上下水管、强电弱电、空调系统、排烟道和电热膜,为了人类的五官奢侈而附加的技术内容,各有各的作用,它们能够被新的系统有效容纳吗?它们能够同样完成短时效的进化、变得廉价可降解吗?已经被人造气候惯坏的人类,能够忍受像2010年引起普遍关注的“北京蛋宅”(戴海飞设计并建造)那样粗粝的生存条件,从而摆脱空调和电梯的束缚吗?城市生活的吸引力,恰恰来自对气候条件和生物局限的排斥和改造,而这本身就是反自然的。对这样无可挽救的“人性”,我们又能作何打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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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315141 在意义或审美方面,短时效建筑预示的变化也不容忽视。早在1967年,让•奥伯(Jean Aubert)就在《乌托邦》杂志上发表题为《朝向过时演变》一文,提出将短时效的意识融入建构之中,以便得到更高的能动性。他赞成朝生暮死的建筑,“以便允许可以犯错,而不必对一个过长的未来做出承诺”。这一说法遭到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的批评。鲍德里亚认为,时效的长短并非独立存在,这是一对相对的概念。如果短时效普遍化了,将会使得“整个丰富的对比场域消失”。回想前文对历史建筑的分析,不难看出,现代时代,正是混凝土等不会腐烂的材料破坏了与建筑品质相关联的时间属性,将建筑从自然系统中抽离出来,摧毁了古代时期的品格差序和物质循环过程,才会使环境变得如舞台布景一样趋同劣化。短时效建筑的潮流,如果不伴随着对纪念性的重新阐释,必将沦为一场世博会般光怪陆离的廉价建筑展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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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315143 短暂而易变,是当代流行文化的一个特征。流行,就是让一切都动起来,人心思变、手忙脚乱,产品概念轮番升级,让经典永远都成为“下一个”。在语言符号层,建筑也在呼应这个流行文化的结构,当人类的“创意”干涸的时候,新的设计工具披挂上阵(如参数化软件),对前所未见之物的期待压制了技术理性和价值评判,求新求变成了普世价值,至少也是政治正确。建筑系的学生之间,常常听到一个对另一个说,“你怎么还在用这么土的软件”。操作水平的较量变成了工具杀伤力的较量,新式武器正层出不穷。谁敢阻碍历史发展,做时代进步的罪人呢?早先,人们为了满足自己不断飙升的口味,暂且忍耐事物短暂易变的属性。如今,这一属性本身被说破了、正名了,可以用来审美了。接下来,它会不会成为新的标准,强制我们进入一个易拉罐建筑时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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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315145 如果短时效建筑在上述几个方面都不能找到妥善的解决方案,就不会催生一场真正的革命,扭转我们严重的生存危机。但这还是乐观的估计。较坏的情况是,“短时效”作为一个政治正确的新鲜概念,像“绿色”、“低碳”等概念一样被资本或权力僭用,沦为意识形态文化策略,与良好的初衷背道而驰。放眼现实,有多少以经济利益为最终目标的单体、建筑群和城市尺度的开发项目,正以环保之名破坏环境,它们无一不得到权威、主流价值观和大众的默许,甚至通过种种评价体系的考核,获得种种认证。绿色建筑也正像社会募捐一样面临公信力的流逝,迟早沦为权钱交易的遮羞布。如果短时效建筑不能突破经济瓶颈,它很有可能成为一种新的奢侈品,普通民众依然只配购买廉价耐久的混凝土住宅,只有特权阶层才能拥有别致新颖的短时效房屋,以充当时代的典范。可是,一旦短时效建筑突破了经济瓶颈,变得廉价而易得,就特别容易受到流行文化的招安,结果电子产品领域批量升级的经济模式会迅速侵入原本庞大笨重的建筑领域,让建筑跟手机一样成为感官欲望的新载体,还没到寿命的极限,就迅速遭到抛弃。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只能造成更加不可估量的浪费。现代资本主义经济模式已经进化成无远弗届的怪兽,有能力将任何反面的力量拉进资源消耗的快车,让未来的受害者暂坐在既得利益者的宝座上闭目享受。一不留神,“短时效建筑”就又成了环保主义的小发明、反社会人士的宣言书、高尚阶层的奢侈品或普罗大众的廉价玩具。每一种可能,都与人类严峻的现实危机和严肃的居住理想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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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315150 汉诺威世博会日本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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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315152 坂茂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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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315154 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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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315156 坂茂可谓当今开拓自然材料用于新型设计的先驱,尤以使用纸管材料闻名。2000年德国汉诺威世博会日本馆就是一个著名的例子,其使用的主要材料是再生纸。世博会结束之后,这些自然材料被制成日本小学生的练习本,得到回收利用。这座拱形建筑由440根纸管交织成网状,以织物和纸膜为外覆材料,宏大而不失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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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315158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忧虑,短时效建筑还是将更加客观真实的选择摆在人们面前。与其说这只是一场建筑领域的变革,不如说是生存方式的反思。现代建筑史一直拿西方启蒙时代以来的积极进取的人本主义去解释世界,在这部历史中,建筑在形而下为人提供安全庇护,在形而上唤起伟大崇高,中心还是一个“人”字。所谓“人本主义”,本来就没有自然什么事。希腊神庙、罗马宫殿、哥特教堂和现代时代的摩天楼一样,都是人类“伟大创造力”的不朽铁证。这份创造力,以征服物质世界、满足人类的自大为目标。建筑正是人类自以为无限的物质象征。可是,当我们从飞机上俯瞰大地,会发现再宏伟的建筑也只是在平展地表上稍做凸凹而已。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生而渺小,天地不为人类而设,却是人类存在的条件。3·11地震之后,日本建筑师坂茂立即投入为灾民建造避难所的工作中。他用硬纸板做成纸管,用白帆布做建筑隔墙,制成4米长、4米宽的单元隔间,简称PPS(纸隔断系统,Paper Partition System)。每个家庭住在不同的小隔间中,从而得到一点隐私和自由,仅此而已。一切美学讨论、手法裁量和历史溯源在此都毫无意义了。这些短时效的建筑看似无奈,却是平和而得体的。在暴怒的自然面前,人有什么资格愤怒抗争呢?有些灾难不可预期,有些却是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在这个意义上讲,“短时效建筑”恰恰道出了人的有限,无论是生命的长度、行动的广度、思维的深度还是力量的强度,都不容夸张。万物皆有始终,人理应安然于顺天应时的宿命,哀伤中体会喜乐。东方世界的祖先,不正是用比拟于自然生命的木构造,演绎生死因循的环境伦理,小心地守护着自然与人之间脆弱的平衡的吗?毕竟在生存的原点,建筑能够带给人的,是心灵的安宁而不只是物质的安全、是情感的呵护而不只是身体的庇护。建筑是自然的物质延伸,如果人类以为自己凌驾于自然之上,在灾难来临之际,建筑凭什么庇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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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315160 现实总是让人不敢轻易乐观起来,在面对“短时效建筑”这样鼓舞人心的概念之时也是如此。如果人类能够选择自我克制,作为一个群体,重新审视自己的命运,短时效建筑,也许可能意味着建筑走向更高智慧、更像生命体过程的一个环节。它将不仅是合乎伦理的,也是美的。在我天真的梦幻中,建筑有一天回归了自然,使用简单朴素的有机材料,拥有精美完善的组织结构,却不再一味追逐永恒或纪念性,而是与人类的生命周期相伴,重新纳入自然物质循环的永恒过程。也许有一天,人们不再吝惜创造的艰辛,不再强要把速朽的哀伤用不坏的建筑来作徒劳的弥补。就像春花秋月与青春红颜,人怎么能贪心地留住一切,无视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的自然法则。环保的深层动力只能来自于自我克制。建筑的浪费,有多少是源于我们造得太多了,住的太大了,我们贪心地以为拥有更多面积就拥有更多快乐。中国真的需要那么多建筑师吗?我们到底要把这个国家建设成什么样子才算满意?什么样的问题才是真正具有现实意义的问题?或许,我们需要讨论的并不是什么短时效、长时效、绿色、低碳或其他层出不穷的名词,我们只需每个人改变已经习惯的消费主义、放低自己的物质需求,别再把房屋当做储钱罐,别再用大兴土木来拉动GDP,别再把低碳节能当成促销广告,别再把可怕的城市化进程说得天花乱坠,从我做起,为地球的未来尽一份力。可是这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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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315167 尺规理想国 [:1700314864]
1700315168 尺规理想国 世博的轻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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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315170 世博会,繁华盛世中的盛世繁华。184个日日夜夜,浦江两岸的灯火和笙歌,其中有一天是我的回忆。我不是一个来自异域的观察者——怀着冷静和挑剔,以人类学家的心思隔岸观火。我只是个游客,随人群涌入炫目的殿堂,看星辰下坠,弦歌升起。我是七千万分之一,有幸见证了这场盛宴,用相机和五官捕获吉光片羽。张岱晚年,回忆起昔日兖州焰火盛况,一时耽于幻觉,仿佛移步其间,浑然忘却“繁华靡丽,过眼皆空”的现实。而在当晚,他哪会有事后回忆赋予的超脱,如同隔空遥望那场焰火。我也不能超脱,当盛大的光束渐渐熄灭,内心总是被怅然若失的感情填满。直觉告诉我们,即便日后我们有机会再办一次世博,也不会有如此盛况了。这分明是我们跟历史的一次告别晚宴,一次还愿的水陆道场。或许日后我们可以轻装上阵,心态变得更加自如,到了那时,也就不会有如此沉重的仪式感,而恰恰是这份拘谨的自信,让这场盛会有了时间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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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315175 上海世博园,入口处焦急等待的人群 2010年7月5日,刘朋月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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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315177 轻与重,一场盛宴中交叠的历史和现实。实事求是地说,多数自建馆并不让人感动。它们或者太过浮华,或者太过草率,不愧是“商品拜物教的朝圣之地”。关于资本时代的种种劣迹,在此无需多添一笔。库哈斯回顾大都会纽约早年造梦时代修建的大量博览建筑时总结了一个公式:“技术+卡纸板(或其他一切不牢靠的材料)=现实”。这是现代建筑有生之年挥之不去的梦魇。假如说世博园是发生在身边的一场幻觉的话,现实世界里的建筑,何尝不是在依这条公式向幻觉靠拢。库哈斯本人就是造梦高手,世博园中的建筑好多都是出自他的弟子门人之手。到处都能看到那种轻松调侃的调调,像张牙舞爪的荷兰馆,那些无法进入的明亮橱窗,让人联想起阿姆斯特丹著名的红灯区,以同样的方式来映照人们的欲望,未尝不是一种有意的隐喻。与沉溺于大国雄起之梦、拼命挤进欧盟的邻国土耳其不同,希腊尽管身陷债务危机,却仍能在欧罗巴兄弟的眷顾中自在徜徉,绝口不提教科书般的历史文化,只谈轻松生活,这需要多么完美的心态。这份心态,是亚洲国家学也学不来的从容,更不要提在庞大空旷的联合馆中批发异域风情的非洲兄弟。上海世博会的建筑生态,展现出一幅耐人寻味的现代图景:领跑者一骑绝尘,轻装上阵,却茫然不知所之;跟跑者一路紧随,步履沉重,却依旧信心满满;瞠乎其后者,轻松的资本没有,沉重的寄托也很遥远,于是满不在乎地兜售起土特产和旅游纪念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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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315179 让人印象最深的,就是世博园中这种“轻”与“重”的对比,它们往往将现实生硬地嫁接在幻觉之中。回想国际展览局秘书长络塞泰斯(V. G. Loscertales)的话:“世博会就是人类各个时代挑战,各个文明的答案。” 假如说世博园中的建筑和展品都在认真迎接挑战并提供答案,那么我们轻易就能从一片整齐划一的歌舞升平中读出几家欢乐几家愁。大同世界,人们面对的挑战显然不同。世界博览会的核心价值,是以国家为单位,向世界各国展示当代的文化、科技和产业上正面影响各种生活范畴的成果。所谓“正面”,积极应对消极因素之谓。建筑因而成了静默的批评。埃菲尔铁塔被看做是人类雄心的见证,新精神馆则向沉溺于Art Deco所裹挟的纸醉金迷中的人们敲响了警钟。建筑或许不该是世博会的主角,但它是观念的外壳,但就像宴会上的餐具,传递着主人的排场和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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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315181 第三世界仍在将世博看做一场竞赛,作为观念领跑者的欧洲诸国却有着一种久经考验的淡定。与任性的美国不同,第一批进入工业时代的国家,仍然会认真对待,却不失轻松愉快。他们花样百出,在平平常常的小概念里,阐释具有普遍意义的大问题。C片区最让人难忘的英国馆已经拆除,不管人们多么留恋,那些美丽的触角只能存在于影像资料和人们的记忆里。从亚克力棒里拆解出来的植物种子,在淘宝网上遭到秒杀,上架首日2分钟卖出8000余份。主办方称:“有人愿意出钱购买英国馆,但我们不能就这么将它卖了。在保护生物多样性和可持续发展方面,这是无法估价的。” 不容商量的口吻,不仅表明主办方对诺言的信守(合同约定为临时建筑的展馆,会期结束后立即拆除),也隐含了某种诗意的世界观——万物皆有始终。生命的美丽,恰恰在于它的短暂,无明的众生却渴望留住瞬间,买走那些粗俗的造物。英国馆的拆除像一场献祭,让我们再次目睹美好的幻灭,如同物种在无声中消失,这个过程已经充满了隐喻。这也是一个理念,它被隐藏在展示的全过程中,巧妙地传达给大家,平常,超脱、轻盈,表现力却很强大。这是单纯的力量,它或许只能描摹设计师一个人的一份牵挂,却能从大量的方案中脱颖而出,代表一个国家来展示自己,也未尝不是令人深思的。这朵神秘的蒲公英并不奢求解决什么问题,它把一份遥远的思虑封存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美丽形式当中,绕开了人类建造的常识,又紧紧扎根于泥土。在这里,我们读不出地理、风土、民俗、历史,甚至感受不到由技术炫耀带来的自豪感和伟大自信。它甚至是略带忧伤的,像一个小女孩的童话之梦,刺痛了流连此间的有心人,想起繁华的城市曾经不过是阡陌荒草。当然,作为一个拍照留念的背景,它也相当胜任。作者谈论设计理念的时候,只是轻描淡写地将其形容为“包装纸”中的“礼物”。 以这份拒绝崇高的平常心来驱动设计过程,使最终的作品给人以真实可信的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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