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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革命 第9章 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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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伊利诺伊大学医学院的亚瑟·克林博士离开他的办公室，坐飞机前往圣地亚哥岛，一个位于波多黎各东南沿海的无人荒岛。他用带去的诱捕装置捕获了一群野生猴子，将它们带回实验室，做了一个奇异而残忍的实验。克林把猴子的头颅打开，从左右脑各取出一部分组织后，缝合头皮。待伤口愈合后，他又把这批猴子放归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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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头部的手术瘢痕之外，这些猴子看起来完全正常，但它们的大脑是不正常的。它们无法像从前那样自在生活，有些饿死了，有些淹死了，有些成了其他动物的口中食。用于实验的猴子都没能活过两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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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克林在维多利亚瀑布上游重做了这个实验。放归丛林后不到七小时，实验后的猴子就全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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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死亡的原因是，对于猴子该捕食什么动物，什么动物是猴子的天敌，它们失去了分辨能力。不管是渡湍流，还是攀细枝，或是遇仇家，它们都没有了避险的意识。这些猴子失去了恐惧的意识，因为它们大脑中感受恐惧的组织被克林切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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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切地说，克林取出的是猴脑的杏仁核，位于颞叶中央的两个杏仁大小的核团。杏仁核参与猴子和人类及其他高等脊椎动物的记忆、决断和情感处理。这些核团还相当于恐惧警报器，能发送危险的信号，启动战斗或逃跑反应。克林记录道，失去了杏仁核的猴子“在对危险局面的预见和躲避方面变得十分迟钝”。不知何为恐惧，即便一息尚存，也已朝不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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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再回到美国。差不多与此同时，有个小女孩出生了，这位被心理学家用代号“S. M.”命名的姑娘，一出生就患有罕见的基因病“类脂质蛋白沉积症”（Urbach-Wiethe病）。这种病使她的细胞变性、沉积物堆积、皮肤肿胀、嗓音嘶哑。到了S. M.十岁时，脂肪堆积扩散到了她的大脑。让所有人不解的是，大脑其他部位并没受到什么影响，唯独杏仁核被破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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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 M.的视觉、触觉、听觉、味觉和思维与他人无异，智商、记忆和认知都正常。只是当她快二十岁的时候，恐惧这一感受渐渐消失了。她会走到陌生人跟前，对着他们的脸向他们分享性隐私，根本不感到尴尬，也不怕被轰走。她会在暴风雨的天气出门找邻居聊天，完全不怕被飞沙走石击中。家里有食物她就吃，食物吃完了她也不着急买。S. M.对饥饿毫无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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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对他人表露出来的恐惧也没有了辨识的能力。家人和朋友的喜悦、疑惑或悲伤，S. M.都能轻易感知，但当别人受到惊吓或威胁时，她则完全看不出来。和她的杏仁核一同消失的，还有担心、紧张和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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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 M.四十多岁时，有一天，一名男子开着皮卡靠近她停下，要她跟他去约会。她上车后，男子把车开到一处废弃的仓房，将她推倒在地欲行不轨。这时有条狗冲了进来，男子担心随后有人会来，赶紧穿上裤子拍拍尘土。S. M.若无其事地起身，跟随这名男子回到车里。她还请他开车送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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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斯汀·费恩斯坦2006年在爱荷华大学临床神经心理学攻读博士学位时见到了S. M.。费恩斯坦的研究领域是焦虑症，确切地说是焦虑症的治疗。他明白一切焦虑的内核都是恐惧：对发胖的恐惧导致了厌食症；对人群的恐惧导致了广场恐惧症；对无能为力的恐惧导致了恐慌发作。焦虑是对自觉恐惧的过度敏感，恐惧可能来自一只蜘蛛，也可能来自异性，或来自封闭空间，总之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恐惧的来源。在大脑或神经层面，引起焦虑症和恐惧症的，正是过度活跃的杏仁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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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来，研究者们一直试图了解S. M.的病，也一直试图让她感到害怕。他们给她看人吃排泄物的片子，带她去游乐园的鬼屋，放蛇在她胳膊上爬，但通通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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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恩斯坦不放弃，经过进一步搜寻，他找到这么一项研究：让被试者吸一口二氧化碳。尽管单吸一口的二氧化碳的量非常小，病人仍表示有窒息感，就好像好几分钟无法呼吸一样。他们的血氧饱和度没有变化，也明白并不存在危险，但恐慌发作还是令他们不舒服了好一阵子。造成这种反应的既不是自觉恐惧也不是外部威胁，它不是一种心理反应，而是二氧化碳对大脑和身体的其他一些机能造成了生理触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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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恩斯坦与一群神经外科和心理学专家以及研究助手一起，在爱荷华大学医院的实验室进行了一项实验。他们把S. M.请来，让她在桌边坐下，戴上呼吸面罩，接上气袋。气袋填充的是含35%二氧化碳的空气，够S. M.呼吸数次。他们向S. M.解释说，二氧化碳对她的身体不会造成伤害，组织和大脑供氧充足，她不用担心有任何危险。听到这些话，S. M.的神色和以往一样：烦，听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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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并没指望这次会不一样，”费恩斯坦对我说，“当时大家都不抱希望。”过了会儿费恩斯坦松开气阀，S. M.开始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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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她耷拉的双眼睁大了，肩部肌肉紧张，呼吸变得费力。她抓住桌子，隔着面罩大叫“救命”！S. M.举起一只胳膊挥舞，就好像溺水的人在呼救。“我没法！”她尖叫道，“我没法呼吸！”一位研究员伸手把面罩拽了下来，但不起作用。S. M.剧烈地抽搐着喘着气，大约一分钟后手臂才放下，呼吸才恢复平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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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是一口二氧化碳，就起到了蛇、鬼片和暴风雨都起不到的效果。三十年来，S. M.感受到了恐惧，经历了典型的恐慌发作。虽然消失的杏仁核并没有长回去，S. M.的大脑还是之前的大脑，但某个休眠的“开关”突然一下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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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 M.不肯再吸二氧化碳。直到多年后，一想到这事情，她依然会紧张。为了确认，费恩斯坦团队在一对患有类脂质蛋白沉积症的德国双胞胎身上重复了实验。这对双胞胎的杏仁核也消失了，他们已有十年未感受到恐惧。这种状态也在一口二氧化碳的作用下迅速改变，和S. M.一样，两人都表现出了焦虑、惊惧和极度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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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仁核并非唯一一个“恐惧警报器”。我们体内还存在另一套激发恐惧感的深层机制，威力之大，连杏仁核都难望其项背。这种机制不仅存在于包括S. M.和德国双胞胎在内的类脂质蛋白沉积症患者，也存在于你我，存在于一切生物——人，动物，甚至昆虫和细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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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成极度恐惧与焦虑的，正是这种“无法呼吸”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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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请吸一口气。随便用鼻子还是嘴巴，无所谓。好，请屏住呼吸。你很快就会想再吸一口气。当这种欲望开始膨胀，你的意识会加快，肺部会难受。你会紧张，会胡思乱想，会一触即怒。你开始惊恐。在这种痛苦和窒息之中，你所有的感官都会失灵，除了尽快吸到空气，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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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对呼吸的急切需求，是由脑干底部一系列叫作“中枢化学感受器”的神经元所激发的。当我们呼吸过慢，二氧化碳水平升高，中枢化学感受器会监测到变化，把危险信号发送给大脑，让大脑指挥肺部加快加深呼吸。而当我们呼吸过快时，这些中枢化学感受器则会引导身体放慢呼吸以提高二氧化碳水平。人体的呼吸速度并非取决于氧气水平，而是取决于二氧化碳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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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学感受是生命体最为基本的功能之一。25亿年前当最原始的好氧生命形式逐渐形成时，为了绕开二氧化碳，它们必须具备感知其存在的功能。化学感受功能的发展贯穿了由细菌到复杂生命体的演化过程。人闭气时的窒息感就是由化学感受功能所激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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