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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088 王锡阐何以要刻意“示异于西人”,则另有其政治思想背景。王氏是明朝遗民,明亡后拒不仕清。他对于满清之入主华夏、对于清政府颁用西方天文学并任用西洋传教士领导钦天监,有着双重的强烈不满。和中国传统天文学方法相比,当时传入的西方天文学在精确推算天象方面有着明显的优越性,但王氏从感情上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他坚信中国传统天文学方法之所以落入下风,是因为没有高手能将传统方法的潜力充分发挥出来。为此他撰写了中国历史上最后一部古典形式的历法《晓庵新法》,试图在保留中国传统历法结构形式的前提下,融入一些西方天文学的具体方法。但是他的这一尝试,远未能产生他所希望的效果,《晓庵新法》则成了特别难读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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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090 梅文鼎心目中所接受的宇宙模式,则本质上与托勒密模型无异,只是在天体运行是否有物质性的轨道这一点上不完全赞成托勒密。梅氏不同意第谷模式中行星以太阳为中心运转这一最重要的原则,在《梅勿庵先生历算全书·五星纪要》中力陈“五星本天以地为心”。但是为了不悖于“钦定”的第谷模式,梅氏折中两家,提出所谓“绕日圆象”之说——以托勒密模型为宇宙之客观真实,而以第谷模型为前者所呈现于人目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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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092 若以岁轮上星行之度连之,亦成圆象,而以太阳为心。西洋新说谓五星皆以地为心,盖以此耳。然此围日圆象原是岁轮周行度所成,而岁轮之心又行于本天之周,本天原以地为心,三者相待而成,原非两法,故曰无不同也。……或者不察,遂谓五星之天真以日为心,失其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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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094 此处梅氏所说的“岁轮”,相当于托勒密模型中的“本轮”(epicycle)。梅文鼎起初仅应用“围日圆象”之说于外行星,后来其门人刘允恭提出,对于内行星也可以用类似的理论处理,梅氏大为称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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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096 如果仅就体系的自洽而言,梅氏的折中调和之说确有某种形式上的巧妙;他自己也相信其说是合于第谷本意的:“予尝……作图以推明地谷立法之根,原以地为本天之心,其说甚明。”稍后有江永,对梅氏备极推崇,江永在《数学》卷六中用几何方法证明:在梅氏模型中,置行星于“岁轮”或“围日圆象”上来计算其视黄经,结果完全相同,而且内、外行星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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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098 但是江永并未证明梅氏模型与《崇祯历书》所用第谷模型的等价性,梅氏自己也未能提出观测数据来验证其模型(梅文鼎本人几乎不进行天文学观测)。事实上,梅氏的宇宙模型巧则巧矣,却并非第谷的本意;与客观事实的距离,则较第谷模型更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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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00 (五)所谓“西学中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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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02 耶稣会士传入西方天文、数学和其他科学技术,使得一部分中国上层人士如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等人十分倾心。清朝入关后又将耶稣会士编撰的《崇祯历书》易名《西洋新法历书》颁行天下,并长期任用耶稣会传教士主持钦天监。康熙本人则以耶稣会士为师,躬自学习西方的天文、数学等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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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04 所有这些情况,都对中国士大夫传统的信念和思想产生了强烈冲击。曾在中国宫廷和知识界广泛流行的“西学中源”说,就是对上述冲击所作出的反应之一。“西学中源”说主要是就天文历法而言的。因数学与天文历法关系密切,也被涉及。后来在清朝末年,曾被推广到几乎一切知识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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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06 “西学中源”说实发端于明之遗民。最先提出“西学中源”思想的可能是黄宗羲,另一先驱者为黄宗羲同时代人方以智。黄、方二氏虽提出了“西学中源”的思想,但尚未提供支持此说的具体证据。至王锡阐出而阐述“西学中源”,乃使此说大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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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08 入清之后,康熙帝一面醉心于耶稣会士们输入的西方科学技术,一面又以帝王之尊亲自提倡“西学中源”说。康熙有《御制三角形论》,其中提出“古人历法流传西土,彼土之人习而加精焉”,这是关于历法的。他关于数学方面的“西学中源”之说更受人注意,一条经常被引用的史料是康熙五十年(1711年)与赵宏燮论数,《东华录》“康熙八九”上记载康熙之说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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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10 即西洋算法亦善,原系中国算法,彼称为阿尔巴朱尔——阿尔巴朱尔者,传自东方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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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12 “阿尔巴朱尔”,又作“阿而热八达”或“阿而热八拉”,一般认为是algebra(源于阿拉伯文Al-jabr)的音译,意为“代数学”。但康熙凭什么能从中看出“东来法”之意,目前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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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14 康熙的说法一出,梅文鼎立即热烈响应。梅氏决心用他自己“绩学参微”的功夫来补充、完善“西学中源”说。在《历学疑问补》卷一中,他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加以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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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16 其一,论证“浑盖通宪”即古时周髀盖天之学。明末李之藻著有《浑盖通宪图说》,来华耶稣会士熊三拔著有《简平仪说》。前者讨论了球面坐标网在平面上的投影问题,并由此介绍星盘及其用法;后者讨论一个称为“简平仪”的天文仪器,其原理与星盘相仿。梅氏就抓住“浑盖通宪”这一点来展开其论证,他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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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18 至若浑盖之器,……非容成、隶首诸圣人不能作也,而于周髀之所言一一相应,然则即断其为周髀盖天之器,亦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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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20 当然,梅氏这番论证的出发点就大错了。中国古代的浑天说与盖天说,完全不是如他所说的“塑像”与“绘像”的关系。精通天文学如梅氏,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但他却不惜穿凿附会大做文章,如果仅仅用封建士大夫逢迎帝王来解释,恐怕还不能完全令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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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22 其二,设想中法西传的途径和方式。“西学中源”必须补上这一环节才能自圆其说。梅氏先从《史记·历书》中“幽、厉之后,周室微,……故畴人子弟分散,或在诸夏,或在夷狄”的记载出发,认为“盖避乱逃咎,不惮远涉殊方,固有挟其书器而长征者矣”。不过梅文鼎设想的另一条途径更为完善:《尚书·尧典》上有帝尧“乃命羲和,钦若昊天”,以及命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四人“分宅四方”的故事,梅氏就根据这一传说,设想:东南有大海之阻,极北有严寒之畏,唯有和仲向西方没有阻碍,“可以西则更西”,于是就把所谓“周髀盖天之学”传到了西方。他更进而想像,和仲西去之时是“唐虞之声教四讫”,而和仲到达西方之后的盛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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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24 远人慕德景从,或有得其一言之指授,或一事之留传,亦即有以开其知觉之路。而彼中颖出之人从而拟议之,以成其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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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26 当然,比起王锡阐之断言西法是“窃取”中法而成,梅文鼎的“指授”、“留传”之说听起来总算平和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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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28 其三,论证西法与“回回历”即伊斯兰天文学之间的亲缘关系。梅氏能在当时看出西方天文学与伊斯兰天文学之间的亲缘关系,比我们今天做到这一点要困难得多,因为那时中国学者对外部世界的了解还非常少。不过梅文鼎把两者的先后关系弄颠倒了。当时的西法比回历“加精”倒是事实,但是追根寻源,回历还是源于西法的。在梅文鼎论证“西学中源”说的三方面中,唯有这第三方面中有一点科学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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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30 经过康熙的提倡和梅文鼎的大力阐发,“西学中源”说显得更加完备,其影响当然也大为增加,又有从天文、数学向其他科学领域推广之势。例如清代阮元在《揅经室三集》卷三《自鸣钟说》一文中,将西洋自鸣钟的原理说成与中国古代刻漏并无二致,所以仍是源出中土,这是推广及于机械工艺;毛祥麟将西医施行外科手术说成是华佗之术的“一体”,而且因未得真传,所以成功率不高(《墨余录》卷七),这是推广到医学;等等。这类言论多半为外行之臆说,并无学术价值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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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32 清朝统治者的两难处境在于:一方面,他们确实需要西学,他们需要西方天文学来制定历法,需要耶稣会士帮助办理外交(例如签订《中俄尼布楚条约》),需要西方工艺技术来制造大炮和别的仪器,需要金鸡纳霜治疗“御疾”,等等等等;另一方面,他们又需要以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的继承者自居,以“华夏正统”自居,以“天朝上国”自居。因此,在作为王权象征的历法这一神圣事物上“用夷变夏”,日益成为令清朝君臣头痛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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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34 在这种情况下,康熙提倡“西学中源”说,不失为一个巧妙的解脱办法,既能继续采用西方科技成果,又在理论上避免了“用夷变夏”之嫌。西法虽优,但源出中国,不过青出于蓝而已;而采用西法则成为“礼失求野之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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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096136 “西学中源”说在中国士大夫中间受到广泛欢迎,流传垂三百年之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年此说的提倡者曾希望以此来提高民族自尊心、增强民族自信心。千百年来习惯于以“天朝上国”自居,醉心于“声教远被”、“万国来朝”,现在忽然在许多事情上技不如人了,未免深感难堪。“西学中源”被当作一种能够挽回颜面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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