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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479 常识智慧毫不掩饰地具有一种即时性。其形式包括警句、格言、“附评”、笑话、逸闻等——一串精辟的话——并非正式的信条、公理化的理论或成体系的教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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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481 这种智慧也就是一种对常识判断的无声的确定感。这种常识判断宣称自己并不仅仅代表知识精英的精妙且严密的观点。事实上,它们宣称自己是在代表一个由有头脑的人组成的、想象性的、大众的浑厚声音。常识判断并不像“公理化的理论或成体系的教理”那样轮廓清晰。相反,它们往往并不一致,具有民俗或谚语智慧的那种多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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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483 如果把“有关财富的话语”读成一种“常识”的话,在坐下来阅读古代晚期多神教徒和基督教徒作家的作品时,我们就能避免很多错误的预期。我们不需要期待从这些作品中发现一种单一的、连贯的有关财富的信条,无论是古典的还是基督教的。我们所能够发现的,对于史学家来说可能更有意思。着重把有关财富的话语看作一种常识的形态——看作一种观念的大量沉积,而不是一种信条——能够帮助我们拓展晚期罗马帝国文化中社会想象的视野。我们既能够描绘这种文化的资源,也能描绘它的盲点——这种文化擅长思考的,以及它情愿忽视的。让我们先来看其盲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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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485 首先,对于生活在晚期帝国的人来说(甚至也包括晚期帝国的知识分子,如奥古斯丁),财富不是一个被以系统化的方式分析的话题,如同17世纪以来我们现代人所做的,或是少数杰出的古代希腊人——如亚里士多德——在古典时代的最开端所做的。这样一种对理论化的抗拒需要被解释。它不意味着晚期帝国的人对经济现象无知或者无感。[3] 但他们的想法并不指向对社会本质的自由而深入的探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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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487 一个很残酷的原因能解释这种空白。罗马帝国不是一个自由的世界,财富及其密不可分的阴影——权力——都是不得不谨慎处理的话题。很多个世纪以来,有教养的人都是威权主义政权下的属民,尽管这个政权宣称自己是罗马社会秩序的保护者。用一个现代学者的挖苦话来说,奥古斯都皇帝“让世界对寡头统治来说很安全”[4] 。在这一点上,4世纪的贵族,无论是元老院贵族还是地方贵族,和他们的前任几乎没有差别,他们不愿意质疑一个有四百年历史的帝国体系,他们觉得能够拿来随便议论的并不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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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489 就算是对最有勇气的人来说,很多话题也是禁忌。比如,阅读如米兰的安布罗斯那样的主教的激动人心的布道让人感到,对富人泛化的谴责是用来替代针对宫廷政策的批评的。在像米兰这样的宫廷城市,这是个切实的议题。安布罗斯曾为一位因忤逆的罪名而马上要被处决的人求情。这个人获罪仅仅是因为他曾说过,当时的皇帝(年轻的格拉提安)配不上他的父亲瓦伦提尼安一世的名声。[5] 因此,社会批评倾向于泛化和刻意模糊。我们不禁猜想,邪恶的富人——在短论和布道里被一成不变地呈现为贪婪和奢靡的典型怪物——是公共意见的替罪羊,因为更具体的不满(例如对重税和欠妥的公共决策的怨恨)在那个世界里不能够被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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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491 但我们不应该太着急下结论,把这种对政治议题的退缩仅仅归因于恐惧或是智力上的怠惰。受古代晚期修辞学教育的人在某些议题上极其严肃。但这些议题并不触及社会的整体结构。相反,修辞学教育的重心完全在有关个人行为举止的议题上。简单地说,对古代人来说,个体该如何行事,要远比他们行事于其中的社会结构重要。[6] 在这种世界观中,富人和穷人并不作为两个相互关联的阶级,在一个更广的社会范围中发生互动;相反,他们是两个相互区别的人群,各自对应一套特定的社会期待。对富人的社会期待是慷慨和心地善良;对穷人的则是低三下四和心存感激。[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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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493 因此,社会关系几乎总是以特写的方式显现为个体之间的不对等关系。这并不奇怪。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高度等级化的社会,数不清的依附链条把这个社会捏合在一起,这个链条的环节可以是皇帝、公务员、庇护人或地主,个人的命运悬系在这些链条环节性人物的青睐之上。所以,在这个链条上,人们建立联系的行为举止很关键。[8] 由此而生的,是社会关系的高度个体化。很多关于富人和穷人的议论所预设的情境,几乎是在照搬民间故事的逻辑。在民间故事里,两位主角完全支配了每个事件;他们都不被看作从属于某个团体。有关财富和贫穷的话语以相同的方式趋向于聚焦在单次的遭遇和单次的赠予中,这样的赠予发生在一个富人和一个穷人之间。[9] 穷人“总是盯着富人的指头”[10] ,富人则被期待以施恩和赦免的有力姿态展开双手。从精心铸造的、展示了尼禄皇帝伸出手向罗马人民派放供给的硬币,[11] 到《354年日历》上皇帝君士坦提乌斯二世以执政官的身份散发金币的图像,[12] 整个罗马社会秩序的凝聚力浓缩在了这些大人物的手部动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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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495 这是一个高度程式化的社会情境,表现为一系列施予者和恳求者的相遇。在其中,说服成了最重要的——实际上也是最要紧的——行动手段。对于主教或修辞学家来说,当他们布道、向皇帝请愿以及称颂并恳求总督时,他们要做的可不是提出“正式的信条、公理化的理论或成体系的教理”。因此,思辨活动可能要放一放。相反,他们的任务是撬开挂在有权有势者心坎上的大锁。他们必须确保这些锁被打开,这样会带来慷慨和仁慈的行为。在说服的艺术中,发挥作用的是常识(而非精致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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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497 “古时的节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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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499 这不意味着晚期罗马帝国的人们放弃了对他们身处的社会的批判力。事实远非如此。无论是多神教徒还是基督徒,都追溯一种悠久传统——对财富和有钱人毫不留情地怀疑。这个传统既存在于希腊文献中,也存在于拉丁文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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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501 尤其在拉丁世界,一个对罗马的集体记忆长期以来非常鲜明且突出。这就是罗马共和国的缔造者们被认为曾经过着一种高蹈的,甚至是英雄主义的贫困生活。对于那些回溯罗马历史的古典叙述的人来说,财富的来临被认为标志着罗马德行终结的开端。它曾造成了罗马共和国的衰落;它可能还会造成帝国的衰落。这样一种对罗马历史的呈现方式,尽管高度程式化,却给罗马帝国晚期的拉丁作者提供了探讨自身所处时代的弊病的语言。[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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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503 以非基督徒史学家阿米阿努斯·马尔切利努斯的观点为例。在罗马军队378年在亚得里亚堡战役中被西哥特人打败之后,阿米阿努斯于390年前后对他所处时代的危机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这个方案就是呼吁有钱人重返“古时的节制”。他向他的读者保证,罗马曾遭受更严重的灾难,但都一一挺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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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505 这是因为古时的节制还没有被柔弱懈怠的生活方式浸染,还不存在对铺张宴饮和不正当的痴迷:上下一心,共同怀揣为国英勇捐躯的热情,将赴死看成前往某个平静安宁的港湾。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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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507 阿米阿努斯这种看似平凡的观点,具有某种不同寻常的尖锐性。这是因为上述追念对他来说并非怀旧。阿米阿努斯说得很清楚,他认为节制在有钱人中决定性的丧失就发轫于不久之前,他毫不留情地把这种公民德行的衰落溯源到基督徒皇帝君士坦丁和他的基督徒继任们的宫廷那里。堕落就是从新的“黄金时代”的有钱人那里开始的。这就有了他对著名的基督徒贵族佩托尼乌斯·普罗布斯——所有腐化的有钱人的最生动的代表——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刻画。我们会在本书中不断遇见这个人物。[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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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509 阿米阿努斯的观点清晰地描绘了罗马人在看到他们之中有人聚集巨额财富时一向的不安。但我们必须记住,关于财富的这种话语是在同一阶层中产生的。我们是在通过有钱人的眼睛打量有钱人。问题的关键从来不是有钱人应不应该有钱,而是有钱人之间应该如何相处。如果有钱人伤害了他人,受害者也不被认为是穷人:他们和伤害者一样是有钱人。在面对和他们同属一个阶级的、有极大势力的人物时,有钱人害怕在任何时候被迫感到“穷困”,也就是无助。晚期罗马世界的有钱人紧紧盯着彼此,并认定别人过度积累的财富会让自己首先受害。他们几乎不会考虑,危险的财富积累会以何种方式影响隔得很远、寂寂无闻的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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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511 因此,像阿米阿努斯他们所接受的时代常识,并不是对财富本身的焦虑,它是一套关于有钱的坏人的成见,就像一套讽刺画那样带着恶意。对财富的思考,倾向于落实在对邪恶有钱人的奢侈、做作和贪婪的抨击上。还需要补充的是,对很多作家来说,邪恶的有钱人通常是新富群体(阿米阿努斯所斥责的那些青云直上的廷臣和过分雄心勃勃的元老院成员)。这些人在4世纪的崛起,被认为威胁到了有深厚家底的人更为审慎的晋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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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513 然而,恰恰就是这种坏富人和好富人的模式化二分,给有钱人提供了重获侪辈青睐的机会。对有钱人的抨击通常都结束于提出一项针对可疑财富的解决方案,这个方案所有人都同意,它就是慷慨——以隆重的给予姿态打开心扉和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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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515 礼物的帝国:从庇护到“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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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517 罗马帝国曾被称作“品位的帝国”(empire of honor)[16] ,但它同样可以很恰当地被称作“礼物的帝国”(empire of gifts)。和古典时代一样,在古代晚期,罗马帝国是通过个人纽带维系的,而这些个人纽带又通过大量的赠予来表达和巩固。元老院成员小普林尼的遗赠和礼物,足以构成这种恩惠的流动的著名例子。[17] 这在晚期帝国没有改变。君士坦丁的赏赐行为具有传奇色彩,而在他的批评者眼中,这则是灾难性的。[18] 有钱有势的人以皇帝为榜样,他们用礼物团结追随者,这正是佩托尼乌斯·普罗布斯在4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所做的。据阿米阿努斯·马尔切利努斯的描述,普罗布斯“通过派送礼物获得了极大的权力”[19] 。在普罗布斯死后,一位宫廷诗人专门赞美了他的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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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519 他不在黑暗的地窖里藏匿他的财富,也不把钱财贬到黑暗的地下,而是挥洒他的财富,比大雨还充沛,让数不清的人变得富足。他的慷慨好似厚厚的云层,盛满了礼物。一波波的门客如海浪涌进他的宫殿,进去时是穷人,转眼就变得富足。他的手用力地挥洒金子,其力度胜过(因泥沙而色泽金黄的)西班牙的河流。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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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521 对普罗布斯敞开的门庭和敞开的双手的记忆,被认为足以洗白这位著名的元老院成员那来路可疑的巨额财富。用伊利亚斯·比科尔曼简洁的话语来说:“在维吉尔的地狱里没有强盗贵族,但有吝啬的百万富翁。”[21] 这个论断适用于包括4世纪在内的整个罗马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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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523 当然,问题的关键是,这种慷慨该如何展现、社会中的哪些群体(包括穷人)可能从中获益,以及这种慷慨背后的动机是什么。此处,我们应该避免预设某种完全的对立,即基督教与犹太教鼓励对穷人表达仁爱,而多神教徒那里则没有这种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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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525 学者们已经习惯于谈论希腊罗马世界“严酷的道德风气”[22] 。我们将会看到,这是因为古典社会不像犹太人和基督教徒那样,在慷慨行动中注入那么高的意识形态元素。但多神教时代和基督教时代之间的这种对比在某种意义上是被强加的。一个没有基督教“慈善”理念的社会,在很多场合下同样为当时被希腊人称为“博爱”的行为留有空间。[23] 富人们觉得自己对一些可辨识的人群类别负有某种义务,例如门客、附庸、亲戚以及同城的公民。只要符合这些类别,穷困的人就有机会进入富人庇护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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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121527 正如安娜丽斯·帕尔金在论及古典罗马世界给穷人的捐赠时所指出的,“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回避有关施舍的史料”[24] 。乞丐集聚在庙宇周围接受钱币,分享食物供品,吃献祭的肉,他们并没有被完全忽视。[25] 但是,这里欠缺一种感觉,即在犹太教和基督教救济穷人的方式中,人道是在一种纯然不对等的关系中获得体现的。施舍意味着照顾低下者,事实上,施舍行为本身就强调了接受者的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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