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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按最初的基督徒的方式共享财产,他们先得放弃财产。在4世纪,弃绝世俗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一封写于二十多年后(414年)的书信里,奥古斯丁谈到了那个时期的生活。奥古斯丁觉得,他的基督徒读者们定能理解他所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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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奋笔疾书的人,也就是我,在爱中深深地被那种完美生活感动。对于那位年轻的富人,主如此说道:“变卖你所有的,分给穷人。”(《马太福音》19:21)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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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拉丁教会的历史上,四分之一个世纪已经太久。388年,弃绝世俗的机制还远不是清清楚楚的,对奥古斯丁这样的市议员来说,要想放弃财产,活动的空间并不是很大。不论他有多少财产,他都不能径直将其放弃;必须先搞定家族的其他成员。奥古斯丁还要清清楚楚地解决和塔加斯特市议会的关系,有可能得把他的一部分田地转让给该市。在他的儿子阿德奥达图斯去世之前,最后一步可能都没有实施。388~391年(具体时间我们难以确定)这段时间是很痛苦的。直到那时候,奥古斯丁才可以自由地转让他的田产,再也不用牵挂儿子的未来。说不定,直到他的兄弟纳维久斯去世之后(也发生在这段时间),奥古斯丁对财产的转让才尘埃落定。[32] 直到那时候,无论是在他的家族中,还是在塔加斯特市议会中,才再也没人可以觊觎奥古斯丁的财富。总之,弃绝财产这件事从来不像那些禁欲生活的提倡者所说的那样,可以一鼓作气一举搞定。“变卖你所有的”,经常是指慢慢地变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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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古斯丁变现家产得来的钱财,也没有直接分给穷人。按照宗教虔诚的标准,对教会的赠予可以被当作对“教会的穷人”的赠予。[33] 最有可能的是,奥古斯丁及其朋友们的田产,很快就被捐赠给了塔加斯特的教会。作为回报,他们可以得到一份年金,或者根据一定的比例,在其田产的收益中享有一定的用益物权。这样,他们就可以把这笔收入贡献给新团体的公共基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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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不能认为,奥古斯丁及其朋友真的变成了“穷人”,也就是说,他们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塔加斯特街上或乡下那种真正的穷人。这并不说明他们是三心二意的或娇生惯养的,应当说,他们是以一种传统的、特别的方式来定义“守贫”的。对他们来说,留下来的问题不是基督教在“富人”与“穷人”之间的新对比,而是“富人”与“智者”之间的传统对比。[34] 智者要拒绝的并不是财富本身,而是一种渴求更多财富的冲动,那才是愚昧的富人的标志。智者选择的是“不富裕”;他们选择的不是贫困匮乏,而是满足于现有的东西,规避在汲汲追求财富的过程中难以避免的社会性、政治性危险。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能享受一种相对舒适的生活,享受书籍甚至是仆从们的陪伴。只不过,他们已经在塔加斯特走出了重要的一步。这个团体中的个人,再也没有任何财产了。这个团体本身,可以说是“守贫”的,其成员要过一种有分寸的生活,按照共享的财富量入为出。就像哲学家一直以来的样子,他们要俭约度日。但是,无论如何他们也不是一个贫民的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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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走这一步,也得很有勇气才行。4世纪,人们生活在一个充满变动的社会世界里,安稳的日子面临种种危险。就像财富是富人们总是竭力追求的状态,人们一不小心就会陷入贫穷状态。相对的贫穷,伴随着对穷困潦倒的恐惧与家道中落的惨痛耻辱,是市议员阶层中所有人都很担心的。奥古斯丁就是在那群人当中成长起来的,而他们都十分害怕穷困。一旦轻易放弃了自己掌握的私产,他们这个新团体就确实有理由担心自己重新沦落至小城市的市议员阶层。他们档次不高但装腔作势,其实什么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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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如此,光是问当时奥古斯丁及其朋友究竟是变穷了还是依然有些钱,这是不够的。毋宁说,问题是一旦他们完全抵御住了攫取财富的冲动,他们还能靠什么办法来保护自己?他们会不会重新穷困潦倒,沦落至社会底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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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不会。奥古斯丁有很多有钱的朋友。除了土地资产,阿利比乌斯这样的人物作为政府官吏收入很高。重返塔加斯特之后不久,在区区几年之内,阿利比乌斯就有能力投身于古代世界里最花钱的行当之一了。旅行从来都是富人的特权。在4世纪90年代初,为了到圣哲罗姆那里去收集图书,阿利比乌斯一路前往圣地。[35] 他很快就当选为塔加斯特大公教会的主教。作为主教,他就要亲自打理他和奥古斯丁等人给予教会的资产,就像其他给城市做好事的人一样。他因为这种赠予而获得了领导地位。作为塔加斯特主教,阿利比乌斯仍然是社会上的大人物。为了塔加斯特和整个非洲教会的事务,他频繁地往返意大利,谋求皇帝的关注。在5世纪20年代,他已经是一位60多岁的主教了。尽管如此,为了在朝堂之上做好游说工作,阿利比乌斯待在意大利的时间甚至更久了。哪怕在他还年轻的时候,为了追求事业发展,他也没在那儿待这么久。[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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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那些知情人来说,这个建立于塔加斯特的团体就是一个赋闲书生的聚会,没什么特别之处。为了有益于当地的宗教生活,奥古斯丁试图做到“靠书籍既给那些同在一起的人,也给那些不在一起的人提供精神性的建议”[37] 。书籍耗资不菲,写五本驳斥摩尼教徒的书,“编好并修订好它们”,这可是非常昂贵的![38] 在当时写给罗马尼亚努斯的一封信中,奥古斯丁谈到了这项工作的物质代价。他已经把自己的象牙写字板借给了罗马尼亚努斯。他告诉罗马尼亚努斯,自己必须满足于廉价耐用的羊皮(可能是用当地的羊加工的),而不是非要用更典雅的进口纸草。[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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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奥古斯丁写给那位塔加斯特大人物的最后几封信之一。在奥古斯丁的青年时代,罗马尼亚努斯曾经发挥过关键性作用。这时,他已经完全没有想要依靠罗马尼亚努斯这样的人的庇护,相反,他已经受到了非洲的大公教会主教们的强烈吸引,那种新的庇护人相对更好,但对人的要求并不低。在这时,奥古斯丁写了很多驳斥摩尼教徒的书。他写这些书,并不仅仅是因为“倔强好斗”[40] ,他的写作体现了对非洲大公教会的忠诚——这个机构刚开始显示自我维护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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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正处于一场划时代变革的边缘。4世纪的世界有一个特点就是,各种草根的宗教机构繁盛生长,其中有埃及的修道院,有到处传播的摩尼教单元,也有大城市里的大公教团体,例如安布罗斯在米兰搞起来的那种。在这些宗教机构当中,大公教会已经开始胜出了。370年以来,在整个拉丁西方,物质财富和文化声望都开始向大公教会倾斜了。各种小型团体,诸如奥古斯丁及其朋友所建立的那种,本来是以精神友谊、“赋闲”的理想(献身于促进灵性和心智的闲暇生活)这样的古代模型为基础而建立起来的。这种团体在古代世界的上层文化中扎根很深,是一系列反文化实验中的最后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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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由基督徒创建的,这些小团体还是相当非教会化。和许多基督教知识分子一样,奥古斯丁尽量不低看神职人员,但这很不容易。正如我们所见,神职人员通常出身于中人之家,甚至社会地位低下,他们做的工作只是牧养群众。按照奥古斯丁在388年的看法,这就使他们基本没有时间追求哲学的智慧,而后者才能真正治疗灵魂,这才是他和那些高档次的朋友想要做的,为此,他们靠自己的资源建立了一个小团体。[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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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了这时,这种小团体的头领们必须下定决心了。他们还能继续“走自己的路”吗?为了保障自身的存在,他们不得不决定,究竟是投入哪个更大、更富的机构。正是这种形势的逻辑——顺应奥古斯丁自身清醒的考量——出人意料地把他推向了那种结果。从多方面来看,在4世纪末,在宗教人士组成的小型自主性团体的面前,这种难题的出路都是可以预见的。他变成了神职人员,将自己的修道院置于一位主教的羽翼之下。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是如何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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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1年年初,为了给一个虔诚的平信徒提供精神性的建议,奥古斯丁前往海滨城市希波。在热心群众的支持下,希波的主教瓦勒利乌斯强迫他当了司铎。在希波的基督徒“人民”看来,他们的激烈行径表明,这不是他们自作主张,而是由一种更强大、强制性更强的力量(圣灵)推动的——在剧场里,城市的“人民”一贯喜欢高喊“天意”,强行实现他们的意志。借助圣灵的名义,希波教会强迫奥古斯丁接受司铎的职务,占有了他。[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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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事件之后不久,奥古斯丁写信给瓦勒利乌斯,提出了要他为希波教会服务的条件。[43] 他的修道院必须跟着他一起来,他要从塔加斯特带若干伙伴过来。瓦勒利乌斯允许奥古斯丁在主教的庭院里建立一所修道院。这应该就是教堂主建筑旁边的一处庭院,距离主教府邸不远,这个地方被考古学家称为希波的“基督教区”。[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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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这个修道院的情况就更清楚了。到396年,奥古斯丁接替瓦勒利乌斯成为希波主教,此时,那个名为《规程》的重要文件已经拟定。它是写给那些“修道院里的人”的。在开篇处,它就援引《使徒行传》,精辟地表述了基本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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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等共同生活之基本目的,是在院内和谐共处,一心一意地“追求上帝”。勿谓任何物品属于自己。一切物品均为公用。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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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程》的引论字字珠玑地总结了十年来的探索。这个团体是因对上帝的共同愿景而产生的,它始于在米兰谋划的哲学团体,目的是代替摩尼教徒在教派中实现的团结。在阿尔卑斯山下的加西齐亚根,这一团体在“赋闲”了一段时间的古代形式下延续下来。在奥斯蒂亚,他和莫妮卡“在一扇窗边,望着外面的花园”,他们共同仰望上帝的努力达到了一个神秘的高潮。如今,在奥斯蒂亚的海对面,这种属于共同生活的意象在希波主教的庭院里安了家。在这个团体里,共享财富成了生活的中心。按照奥古斯丁的观点,共享财物不仅能够凝聚人心,还可以使心的团结更有活力。接下来,让我们看看奥古斯丁在希波的修道院究竟如何。然后,我们再来思考关于社会与人格的问题(这些问题真是历久弥新),看看它们是如何影响奥古斯丁的。正是由于这些问题的压力,《规程》那种貌似平铺直叙的词句才会产生一种非常独特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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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尤其参见McLynn,Ambrose of Milan ,157-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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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onfessions 6.6.9. (原文有误,出处应为6.6.9和6.11.19。——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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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onfessions 6.1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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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onfessions 6.13.23;BeDuhn,Augustine’s Manichaean Dilemma ,1:165-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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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onfessions 6.11.19;Soliloquia 11.18. 见下面的注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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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onfessions 6.14.24;尤见O’Donnell,Augustine:Confessions ,2:37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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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Confessions 6.14.24;C.acad . 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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