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1210780
1701210781
菩提达摩抛开慧可生活中过去与现在的一切特殊之处,而直探人类困境的核心。自我处在内涵的冲突矛盾中,既不能解决又不能忍受;但菩提达摩所发出的挑战,不是要它说出它感到什么问题,而是指明它自己本身乃是问题的承受者。把那受苦的自我主体拿来!菩提达摩和自他以后的禅宗,都了解到,并非自我有了难题,而是自我本身乃是一个难题。把那受苦者本身指明出来,你就得安。
1701210782
1701210783
自菩提达摩以后,禅宗的基本态度——不论在形式上、语言文字、行为或表情上有何等变化——就是直指自我意识中的自我之主客二元结构的冲突矛盾。而禅宗的唯一目标就是要克服内在和外在的裂隙——这裂隙将自我同它自己以及它的世界分隔——以便自我得以充分认知自己是什么,世界是什么,并充分去做自己。
1701210784
1701210785
七世纪的惠能是继菩提达摩之后最伟大的禅师,有一次,当一个和尚向他求教时,他只简单而一语中的说:“来的是什么东西?”[4]据说这句话使得那个和尚——南岳——费了八年的时间才得回答。另一次,惠能问道:“父母未生你以前的面目是什么?”[5]这即是说,在你的自我意识中自我未做主客分别之前,你是什么?
1701210786
1701210787
日本到现在还在盛行的禅宗两个大宗之一[6]是临济宗,它的建立者临济义玄有一次说:“在你们的赤肉团里有一个无位真人,常从你们的面门出入,如果你们没有体验,试看看!”
1701210788
1701210789
有一个和尚出来问:“什么是无位真人?”
1701210790
1701210791
临济从禅床上下来,抓住那个和尚说:“你说!你说!”
1701210792
1701210793
和尚正要开口,临济则把他推开说,“无位真人,是什么干屎撅!”便回到方丈屋子中。
1701210794
1701210795
为了帮助自我觉醒到并认识到这个“无位真人”——也就是说,充分的去做自己,真正的认识自己——某些禅师(特别是临济宗的禅师们)——采用了“公案”[7]为方法。十一-十二世纪,禅宗在中国受到极大的推崇,许多人都来学禅,但并不是处于迫切的存在需求,禅师们就采用了公案的方法。早期的禅师们对于求教者,外表上大概和菩提达摩一样冷漠。然而,后来的禅师们出于真正而悲悯的助人愿望,就叫凡是向他们来求教的人都去参一个公案。
1701210796
1701210797
第一个有系统的运用公案的禅师是十二世纪的大慧宗杲;有一次他说:
1701210798
1701210799
我们从何生?往何去?知道从何生往何去的人才真正可称为佛弟子。但阅历过这生与死的是什么人?对这何来何去一无所知的又是什么人?突然认知到生命的何去何来的是什么人?而面对这公案,不能把眼睛定住,由于不能领会它,五脏就像吞下了火球却不能立即吐出来那般难过的又是什么人?如果你想知道他是谁,要向不能用理性去解的地方去解。当你这样去领会他,你就知道他终究是超乎生死干扰的。[8]
1701210800
1701210801
最终的目标还是同样的:要去领会那不能用理性去解的东西,也就是说,去领会那超乎智性的主客结构的东西。为了这种目的,公案——它是一种问题、挑战或要求——在禅师的应用之下,乃是要产生两种作用的。第一个是穿入深处,唤起那自我意识中的自我之深藏的关怀。第二个是在激醒这基本的愿望,同时又使得它们有适当的方向。因为只是把它们唤醒是不够的。为了避免它们所可能陷入的许多歧途与陷阱,它们必须小心加以引导,甚至加以养育。
1701210802
1701210803
在较早时期(或者说,在公案尚未曾应用的时期),向禅师来求教的人通常都是由自身的体验而感受到生存问题的人,他们已经被某种实存的、逼人的困惑所激动了。然而,通常他们的问题都是还没有探入最深处。问题虽然已经发生了,但既不知它们的根源,又不知它们真正的性质。因此就没有一个确当的形式,因而易于被隐蔽或扭曲。虽然强烈而认真,这种渴望和追求常常还是盲目的,散乱的,需要正确的奠基与指导。
1701210804
1701210805
在这种时期,当学生面对禅师的时候,常常遭受到不可抗御的挑战:“把你的心拿来!”“来的是什么东西?”“什么是父母生你以前的本来面目?”“你死了以后,烧成灰,散尽了,你在哪里?”(12)或者,只是“说!说!”——其效果常常是给予正确的指引。虽然如此,这些挑战或问题并没有被称做公案。禅师与学生之间这种自然发生的直接交通,叫做“问答”。但由于这些问答是在激起和指导自我的最终关开之处,后来许多就被当做了公案,或者当做了某个公案的基础。
1701210806
1701210807
因此,我们可以设想,具备这双重作用的公案,是经过悉心设计的,以便能够达到以前自然的,未加悉心设计而达到的成果。我们也可以说,在较早时期——我们姑不论禅宗本身的术语——学生各自有他们自己的公案,这正如同燃烧的东西有火一样,虽然他们的公案尚未具备恰当的形式或焦点,但公案是有的;但到了后来,来求教的人却既没有适当形式的问题,又没有像火一样燃烧的内容。因此,禅师就得从外面把这两种东西一并唤起。在这种情况下,公案不是自发的,而是完全从外面给予的。
1701210808
1701210809
但我们又必须立即说明,当“问题”或公案仍旧是在“外边”,或从外面而给予时,它就是没有效果的,而推至最后,也就不是禅宗。然而,公案的性质、结构以及它的用法,却是悉心设计过的,正好可以杜绝这个危险。因为从本质而言,公案就不允许把它放在自我意识中的自我之主客二元结构中。它甚至连“意义”都没有,它不能被“解释”,或被完满解答,它不是一个主体自我之外的客体。最为显然的例子是最早的,利用最广泛的一个公案“无”。
1701210810
1701210811
这个公案——和许多其他公案一样——是记录下来的问答。第九世纪的中国禅师赵州有一次被人问到狗子有没有佛性,他回答说“无!”其原意只是说狗子,没有佛性。但后来当作公案时,却完全脱离了原来的狭窄意义,而是叫学生去“观”无,去“变成”无。这个公案乃是“观无”或“成为无”显然,在主客二元的架构中,就根本是找不到意义,也无从掌握的。
1701210812
1701210813
同样,后来当禅师们把“什么是父母生你以前的本来面目”当做公案时,或者,当十八世纪日本的禅师白隐把“听一只手掌的声音”当做公案时(他喜欢这个公案,甚于“无”因为前者有较多的智性因素),这些挑战或问题也同样是不能回答的,事实上,在自我意识的主‐客结构中,在它的智性或逻辑中,它是没有意义的。不论在获得“解答”或“领悟”之后,这个公案具有何种智性因素,但把它当做一个由主体自我所发出的客体问题来看待时,不论从认识论来看,或从其他角度来看,它都是无法了解的。
1701210814
1701210815
不论是“无”,“一掌之声”,“烧成灰以后你在何处?”或“本来面目”,公案——不论自发的,或是给予的——都没有提供任何可以当做客体去了解与掌握的东西。设若学生想把它客体化,在细心而明敏的禅师面前,会立刻受到不留情的回拒。
1701210816
1701210817
有时候——如在日本所发展出来的“公案系统”——在某个公案中仍旧余留着形式或内容上客体性。为了把这些余留的东西清除,并加深领会,禅师就再给学生一个公案,如此一个跟着一个。设若用得不当,这种公案系统就变成了它自己的障碍,终致于落入公案原先所慎防的危险中。
1701210818
1701210819
公案唯一确切的内容乃是争扰不休的自我本身。对于公案的真诚寻求“解决”,乃是分裂的自我之寻求自己的重合与实现。从公案的起源来看,它乃是这种实现之表达。不论学生自己是否认识到,他同公案的奋斗乃是他为了实现自己而同自己的奋斗。如果学生把公案当做客体问题来解决或回答,则不论是自然发生的公案,或由禅师给与的公案,他在去意图回答或掌握时必然陷入虚妄。因为,如我们所已说过的,自我的问题正是主客二元对立所产生的问题。
1701210820
1701210821
然而,禅宗并没有像我这样把这件事做智性的、概念性的与分析性的解释。他宁愿直接而具体的用问答或公案来挑战,而自我在它的主客二元结构中,则绝对无法做答。这一种攻击,经由登峰造极的语言、行为、姿态动作的表达,构成了禅宗特有的方式,宣布——并使自我了解——自我无法在其自身之内完成自己,自我要想在它主客二元的结构中解决它的冲突矛盾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这种冲突矛盾正是主客二元结构。
1701210822
1701210823
因此,公案乃是要在情意上,智性上以至于身体上都激起“大疑”[9]来,以至于整个的自我变成了一个“大疑团”。而除非自我本身变成了大疑团,就不能说它达到大疑的地步。
1701210824
1701210825
为了达到这个开始的目标,并为了达到最后的目标,公案就同另一个早已存在的“集中”方法相并行——即是“坐禅”。这种盘腿而坐,两只脚各放在对面的大腿上,脊椎挺直,手合十或重叠于前方,以“观照”或“默想”的方法,在佛教以前许久就盛行于印度了。释迦牟尼据说就是在这种姿态中成道的。当慧可去见菩提达摩时,据说后者也是以这种姿态面壁而坐。但一个世纪之后,惠能反叛了这种传统,因为他觉得这只是纯粹的拘于形式,会流于寂静败坏。因此,在他之后关于静坐就很少有人提到。但共所公认的则是,禅宗和尚和这段时期的学生,总得必须有坐禅的时间。
1701210826
1701210827
就以自然发生的公案来说,这种“集中”的内在动力是来自学生的内在骚扰与不安。注意力的焦点和方向最易于集中于不久前同禅师的会见与问答上。学生在这样的会晤之后,易于把它的效力带到“禅堂”的坐禅中。
1701210828
1701210829
然而,设若公案不是自行发生的,而是由禅师给予的,则自我对于它的困境就尚未感到强迫性的程度,因此往往还缺乏“集中力”来攻破公案。在这种情况下,临济宗除了公案和坐禅之外,还有所谓摄心和参禅[10]。
[
上一页 ]
[ :1.7012107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