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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有画壁之习,凡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多图画山川神灵及古贤圣怪物行事。此习至汉犹盛,例如孝堂山祠及武梁祠的石刻。孝堂山祠及武梁祠所刻画像,已受到后起的传说影响,和古代所传者颇多不同。武梁祠石刻中有一图,上刻画西王母接见穆王之景:西王母坐画楼重栉中,雕栏镂柱,屋瓦鳞次,楼有四阿,左右有罘,各雕刻石人相承为柱。两柱左右,夹辅相望,阁道相属。顶立凤凰,饲于翼兽;柱蟠龙蛇,震骇游人。左现熊猿,右伸螭首。禽鸟纷纷,充实隙际。奇兽怪物之中,现穆王像,坐楼下帐幕内,身躯魁梧,宛似王者。侍立数人,有掌扇者,有执笏者,有进食碟者,有执笏而立于其后者。西王母则冠五梁冠,端坐楼上。旁有侍女数人,或持杯,或持镜,或持扇……而立于王母背后。楼旁有院落。院中植合欢树,交枝结纠若连理。树下置穆王脱骖之车,二猎狗蹲其旁。树上枝叶繁茂,众鸟翔集。一人立楼角弯弓射之。虽其旁有劝止者,弗顾也(戴岳译《中国美术》十六页)。这石刻和《穆天子传》所述显然不很相似。《穆天子传》说西王母“穴居”,“虎豹为群,于鹊与处”;这里说是“坐画楼重栉中”,“旁有侍女,或持杯,或持镜,或持扇”。而且不“蓬发戴胜”,是“冠五梁冠”了。郭璞注《山海经》引《穆天子传》,说西王母是天帝之女;这里的,也是作妇人状(我疑西王母的女性化,当在汉武以后,大约是后人的一种“望文生义”的造说)。这个西王母,不是神怪,不是人王,居然是一位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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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稀奇的,还有一石刻,刻东王公与西王母会见之景。东王公坐中央,左右肩生翼,与汉时铜镜背后所刻之像而题为东王公者酷相似。其夫人居右,亦有翼,冠五梁冠。观其翼肩蛇身之侍者手执一三珠树枝,可知其为西王母也。其所乘云,末端皆作鸟喙形。云中车马皆生翼,可谓奇绝(同前书)。这石刻所作西王母状,略如前石刻。所奇者左右肩生翼。肩生翼的神人,《山海经》里也有的,不过没有武梁祠石刻中那样的多。这大约是东汉时人特殊的想象。因此这“冠五梁冠”的西王母也左右肩生翼了。在石刻中,西王母不但成了妇人,而且有了配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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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王公不见于《山海经》各书,当是后人根据“西王母”三字造成的。有一部伪托汉东方朔所作的《神异经》(服虔注《左传》已引此书,大约这书是东汉人集录当时流行的神话传说而变成的)曾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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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荒山中,有大石室,东王公居焉。长一丈,头发皓白人形鸟面,而虎尾,戴一黑熊,左右顾望。恒与一玉女投壶,每投千二百矫。设有入不出者,天为之嘘(叹也);矫出而脱误不接者,天为之笑。(《东荒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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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话显然是摹仿《山海经》的。《山海经》说西王母“穴居”于西方的昆仑(《大荒西经》),这里说东王公居于东荒山的大石室中;《山海经》又说“其人如人,豹尾,虎齿”而“戴胜”(《西山经》),这里也说他“人形,鸟面,虎尾”而“戴一黑熊”。还有司马相如《大人赋》说西王母是“皓然白首”,这里也说东王公的“头发皓白”。《神异经》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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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圆如削。下有回屋,方百丈,仙人九府治之。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一万九千里,西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也。(《中荒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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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西王母变成为妇人之后,说者乃造一东王公做她的配偶。《神异经》的说法发生的时代,大约在武梁石刻之前。不过已经和武梁石刻一样,都渲染有神仙之说的色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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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的西王母,自从渐渐的神仙化后,竟由一恶神变成为一福神。可以《易林》为证。《易林》相传是汉焦延寿所作,这自然是伪托。顾宁人在《日知录》中说,“此书疑是东汉以后人撰”。据《易林》的说法,西王母是一位福神。一位“司天之厉及五残”的恶神,会变成人人崇敬的福神,这真出乎意料。《易林》将这位福神描写得十分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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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之西,有西王母,生不知老,与天相保……戴尧扶禹,松乔彭祖,西遇王母,道路夷易,无敢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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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为尧使,西见王母,拜请百福,赐我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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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龙骑虎,周遍天下,为神人使,西见王母,不忧危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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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解忧除,王母相予,与喜俱来,使我安居。引髯牵须,虽惧无忧,王母善祷,祸不成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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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田高黍,以享王母,受福千亿,所求大得。穿鼻系珠,为虎所拘,王母祝福,祸不成灾,突然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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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王母成了西方的王母,成了一“生不知老,与天相保”的仙人,成了一赐福、救灾、添寿、送子的福神。照《易林》的说法,西王母或王母竟像那民间所传的“观音娘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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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里曾说禹曾学于西王母,秦汉间出现的《世本•帝系》里曾说“舜时,西王母(这个西王母,也可以解为人名)献白环及玦”;在《易林》里,竟大谈“稷为尧使,西见王母”,“戴尧扶禹,西见王母”。那尧,那禹,已成了求仙请药的秦始汉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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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林》亦提到东王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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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时不行,妄逐王公,老女无夫,不安其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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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林》称西王母为“王母”,则所谓“王公”大约便是东王公。武梁石刻的东王公是一鬚髯如戟的老翁,所以《易林》说“老女无夫”,“妄逐王公”。这王公和那“送子”的王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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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求仙请药一事,最为方士所乐道。因此而有汉武会西王母的故事产生。有一部《汉武故事》,曾记此事。《汉武故事》相传班固所作。然所言和《博物志》所记相近,大约是魏晋以前人所作的。这书也称西王母为王母,大约也是将西王母解做西方的王母的。那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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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日正午,忽见有青鸟从西方来。……是夜漏七刻;空中无云,隐如雷声,竟天紫气。有顷,王母至,乘紫车,玉女夹馭;戴七胜;青气如云;有三青鸟,夹侍母旁。下车,上迎拜,延母坐,请不死之药。母曰:“帝滞情不遣,愁心尚多,不死之药,未可致也。”因出桃七枚,母自瞰二枚,与帝二枚。帝留核箸前,王母问曰:“用此何为?”上曰:“此桃美,欲种之。”母笑曰:“此桃三千年一著子,非下土所植也。”留至五更,谈语世事而不肯言鬼神,肃然便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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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王母所戴的“胜”,所使的青鸟,都是古旧的传说。又照此书的语气看,大约“王母”是一位老妇人(所以说“延母坐”或称“母曰”)。因此汉武请“不死之药”,而母曰“帝滞情不遣,愁心尚多,不死之药未可致”,一种老气横秋的神气活跃纸上。汉武没有得着“不死之药”,只了仙桃二枚。后来这位老妇人“留至五更”,“肃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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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志》里所记的,情节有点不同了。那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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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王母遣使乘白鹿告帝“当来”。乃供帐九华殿以待之。七月七日夜漏七刻,王母乘紫云车而至于殿西,南面东向。头上太华髻,青气郁郁如云。有三青鸟,如乌大,立侍母旁。时设九微灯,帝东面西向。王母索七桃,大如弹丸。以五枚与帝,母食二枚。帝食桃,辄以核著膝前。母曰:“取此核将何为?”帝曰:“此桃甘美,欲种之。”母笑曰:“此桃三千年一生实。”唯帝与母对坐,其从者皆不得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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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故事》说汉武曾向王母请“不死之药”,这一点最可注意。西王母之所以神仙化,便是因为操有“不死之药”。所以方士所胡诌的故事,“请不死之药”当然成为重要的一节。不过因为汉武“滞情不遣,愁心尚多”,所以“不死之药,未可致也”。但是王母并没有叫汉武失望,送给他二枚甘美的仙桃。大约《汉武故事》所记,乃是一种较早的传说。《博物志》记录较晚,传说者已不提到“药”,只谈那“出桃”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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