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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主张道是无所不在的,神鬼神帝均得之于道,故能各有其神通。庄子论道最好寓言。其所寓言,多刺取古代或当时流传的神话,而加以改饰。这里所说的堪坏,冯夷,肩吾,黄帝,颛瑞,禺强,都是古代神话中的神怪。堪坏是“人面兽形”的怪物,冯夷是河神,肩吾(即陆吾)是昆仑山神,禺强是海神,黄帝颛顼是天帝,都是我们所熟知的。那“司天之厉及五残”的西王母本是一位使人可怕的天神,在这里便追随那些神帝成为得“道”的“古之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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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说西王母是一位“古之真人”,不过说法尚未尽弃神话的原有面目。到了那“不语怪”的,尊学重礼的儒家嘴里,西王母便不是什么神怪了。据荀卿说,西王母是一位古之贤人。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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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之生,为贤人以下至庶民也,非为成圣也;然而亦所以成圣也,不学不成。尧学于君畴,舜学于务成昭,禹学于西王国。(《荀子•大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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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说又见于《新序》记子夏对哀公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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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帝学乎大真,颛顼学乎绿图,帝喾学乎赤松子,尧学乎尹寿,舜学乎务成跗,禹学乎西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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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寿即尹寿,务成昭即务成跗。君寿,务成昭,传说都是所谓古之贤人(君寿未详。《汉书•艺文志•小说家》有《务成子》十一篇;《尸子》曾引“务成昭之教”)。禹所从学的西王国,注家或以为“西羌之贤人”。大约西王国当即西王母,“国”乃“母”之讹字。荀卿为说最重学,以为圣人非生而具,乃学而成立者。尧舜如此,禹亦如此。所以西王母在这里,便成为儒家理想中的一位古之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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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以后,西王母又神仙化。神仙之说起始于战国末,勃兴于秦始而盛行于汉武之时。《汉书•郊祀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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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毋忌、正伯侨、元尚、羡门高……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威、宣、燕昭使人入海……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终莫能至云……及秦始皇至海上……使人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武帝初……少君曰……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之……则不死……栾大……多方略,而敢为大言……曰:“臣常往来海中,见安期、羡门之属……用臣……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上因东上泰山……宿留海上,与方士传车,及间使求神仙人以千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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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经统治者的推崇,方士们的神仙之说在民间便取得甚大的势力。这种方士们理想的仙人,和古代神话传说的神灵有点不同。后者是初民的遗传,他们是初民理想的人,理想的英雄。这种神灵虽有比人们伟大的权力,然而性情欲念以及生活则一如常人的。至于前者乃方士们的造说,他们是不老而长生客。这种仙人是炼丹,辟谷,却老,终而尸解成道;他们是可学而致的。自从出现了这种讲神仙的方士,“案往旧造说”,“甚僻违而无类”(《荀子•非十二子》),所有神话传说中重要角色大约都神仙化了。黄帝鼎湖仙去的奇诞之谭,便是一例。然而最可注意的却是西王母。西王母在古代神话传奇中并不是怎样重要的角色,何以后世方士特别看中他呢?想来,大约是因为“不死之药”罢。“不死之药”本是一个古老的传闻。据《山海经》说,神巫多操有“不死之药”,能使死者复活。《淮南》亦说羿曾“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可见西王母亦操有“不死之药”。或说,《淮南》所传怕是方士所造。据我看,这故事又见于《天问》,必为一古老的传说无疑。因为相传这西王母有“不死之药”,而方士们正欲拿“不死之药”来欺骗人主以求利禄,自然不能不推重这位天神,而使其神仙化,甚至于抬他出来做那群仙的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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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有画壁之习,凡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多图画山川神灵及古贤圣怪物行事。此习至汉犹盛,例如孝堂山祠及武梁祠的石刻。孝堂山祠及武梁祠所刻画像,已受到后起的传说影响,和古代所传者颇多不同。武梁祠石刻中有一图,上刻画西王母接见穆王之景:西王母坐画楼重栉中,雕栏镂柱,屋瓦鳞次,楼有四阿,左右有罘,各雕刻石人相承为柱。两柱左右,夹辅相望,阁道相属。顶立凤凰,饲于翼兽;柱蟠龙蛇,震骇游人。左现熊猿,右伸螭首。禽鸟纷纷,充实隙际。奇兽怪物之中,现穆王像,坐楼下帐幕内,身躯魁梧,宛似王者。侍立数人,有掌扇者,有执笏者,有进食碟者,有执笏而立于其后者。西王母则冠五梁冠,端坐楼上。旁有侍女数人,或持杯,或持镜,或持扇……而立于王母背后。楼旁有院落。院中植合欢树,交枝结纠若连理。树下置穆王脱骖之车,二猎狗蹲其旁。树上枝叶繁茂,众鸟翔集。一人立楼角弯弓射之。虽其旁有劝止者,弗顾也(戴岳译《中国美术》十六页)。这石刻和《穆天子传》所述显然不很相似。《穆天子传》说西王母“穴居”,“虎豹为群,于鹊与处”;这里说是“坐画楼重栉中”,“旁有侍女,或持杯,或持镜,或持扇”。而且不“蓬发戴胜”,是“冠五梁冠”了。郭璞注《山海经》引《穆天子传》,说西王母是天帝之女;这里的,也是作妇人状(我疑西王母的女性化,当在汉武以后,大约是后人的一种“望文生义”的造说)。这个西王母,不是神怪,不是人王,居然是一位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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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稀奇的,还有一石刻,刻东王公与西王母会见之景。东王公坐中央,左右肩生翼,与汉时铜镜背后所刻之像而题为东王公者酷相似。其夫人居右,亦有翼,冠五梁冠。观其翼肩蛇身之侍者手执一三珠树枝,可知其为西王母也。其所乘云,末端皆作鸟喙形。云中车马皆生翼,可谓奇绝(同前书)。这石刻所作西王母状,略如前石刻。所奇者左右肩生翼。肩生翼的神人,《山海经》里也有的,不过没有武梁祠石刻中那样的多。这大约是东汉时人特殊的想象。因此这“冠五梁冠”的西王母也左右肩生翼了。在石刻中,西王母不但成了妇人,而且有了配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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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王公不见于《山海经》各书,当是后人根据“西王母”三字造成的。有一部伪托汉东方朔所作的《神异经》(服虔注《左传》已引此书,大约这书是东汉人集录当时流行的神话传说而变成的)曾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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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荒山中,有大石室,东王公居焉。长一丈,头发皓白人形鸟面,而虎尾,戴一黑熊,左右顾望。恒与一玉女投壶,每投千二百矫。设有入不出者,天为之嘘(叹也);矫出而脱误不接者,天为之笑。(《东荒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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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话显然是摹仿《山海经》的。《山海经》说西王母“穴居”于西方的昆仑(《大荒西经》),这里说东王公居于东荒山的大石室中;《山海经》又说“其人如人,豹尾,虎齿”而“戴胜”(《西山经》),这里也说他“人形,鸟面,虎尾”而“戴一黑熊”。还有司马相如《大人赋》说西王母是“皓然白首”,这里也说东王公的“头发皓白”。《神异经》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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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圆如削。下有回屋,方百丈,仙人九府治之。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一万九千里,西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也。(《中荒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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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西王母变成为妇人之后,说者乃造一东王公做她的配偶。《神异经》的说法发生的时代,大约在武梁石刻之前。不过已经和武梁石刻一样,都渲染有神仙之说的色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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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的西王母,自从渐渐的神仙化后,竟由一恶神变成为一福神。可以《易林》为证。《易林》相传是汉焦延寿所作,这自然是伪托。顾宁人在《日知录》中说,“此书疑是东汉以后人撰”。据《易林》的说法,西王母是一位福神。一位“司天之厉及五残”的恶神,会变成人人崇敬的福神,这真出乎意料。《易林》将这位福神描写得十分详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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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水之西,有西王母,生不知老,与天相保……戴尧扶禹,松乔彭祖,西遇王母,道路夷易,无敢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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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为尧使,西见王母,拜请百福,赐我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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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龙骑虎,周遍天下,为神人使,西见王母,不忧危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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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解忧除,王母相予,与喜俱来,使我安居。引髯牵须,虽惧无忧,王母善祷,祸不成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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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田高黍,以享王母,受福千亿,所求大得。穿鼻系珠,为虎所拘,王母祝福,祸不成灾,突然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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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王母成了西方的王母,成了一“生不知老,与天相保”的仙人,成了一赐福、救灾、添寿、送子的福神。照《易林》的说法,西王母或王母竟像那民间所传的“观音娘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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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里曾说禹曾学于西王母,秦汉间出现的《世本•帝系》里曾说“舜时,西王母(这个西王母,也可以解为人名)献白环及玦”;在《易林》里,竟大谈“稷为尧使,西见王母”,“戴尧扶禹,西见王母”。那尧,那禹,已成了求仙请药的秦始汉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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