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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该死,你们怎么会如此狂妄?为什么我服从了你们的愚蠢规定,像你们的机器零件那样运作,我就能变得健康?那些会杀死我。而我不想死啊!你们一直说我想死,但那是胡说八道。我想活下去,但不要这样子活着,我不想让人规定我该怎么做,他们认为我照着规定做才不会死去。我想以我自己的样子生活,但大家不让我这样做,没有人会让我这样做。所有人都对我有所企图,他们的那些企图其实会毁了我的人生。我想告诉他们这些,但我该怎么做呢?该怎么对人们说出这些呢?他们到这间医院来完成他们的工作,他们只想提出成功的工作报告(“安妮塔,你今天吃完面包了吗?”),然后晚上因为终于可以离开像我这样的骷髅而感到开心,回家去听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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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愿意倾听我。那位亲切的精神科医生,装得好像在倾听我的样子。但他真正的目的显然不是这样。我清楚地看出来了,从他对我好好说话的方式,从他想为我制造生活勇气的行为(你如何能“制造”勇气呢?),从他给我的解释:这里所有人都想帮助我,如果我能信任他们,我的病情一定会好转。是啊,我病了,我的病就是因为我不相信任何人。但我将会在这里学到这点。接着,他看了看时间,也许正想着他在今晚的讨论课上要如何好好地呈现这个案例。他找到了厌食症的解决办法:信任。你这个笨蛋!就在你对我叨念着信任的时候,你正在想些什么呢?所有人都对我叨念着信任,但他们不值得!你说你会倾听我,但你做出来的事只是想去感动我、愚弄我、让我喜欢你、赞叹你,以及从中获得你要的东西:在讨论课上和你的同僚们说,你多巧妙地使一个聪明的女人信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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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骄傲自大的家伙,我已经看穿了你的把戏。我不会再让自己上当了。如果我有一点点好转,这并不是你的功劳,而是因为妮娜。她是葡萄牙籍的清洁女工,晚上偶尔会在我这里陪我一会儿,她真的会倾听我,在我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她会先对我的家人感到愤怒,我起初有可能生气,但现在我会感谢妮娜对我告诉她的事情有这样的反应。我开始了解到我是在冷漠与孤独之中长大的,没有和家人明显的连结。我究竟该从哪里获得我的信任呢?和妮娜说话首次唤起了我的食欲,我开始进食,因为我知道某些东西就要出现——真正的沟通,这是我一直渴望的东西。我过去被强迫吃下了那些我不想吃的食物,因为它们不是食物,它们是我母亲的冷漠、愚蠢与恐惧。我的厌食症是在逃避这些虚伪、有毒的“食物”。厌食症改变了我的人生;改变了我对温暖、理解、沟通与交流的需求,就像妮娜一样。现在我已经知道我寻找的东西是存在的了,只是我长久以来不被允许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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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和妮娜接触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有和我的家人或同学完全不一样的人存在。所有人都是那么正常、那么难以接近,所有人都不了解我,他们觉得我“很奇怪”。但对妮娜来说,我一点也不奇怪。她在德国做清洁工作,她本来在葡萄牙读书,但她没有钱继续深造了,因为她爸爸在她高中毕业后不久就过世了,她必须去工作。即便如此,她却可以理解我。并不是因为她刚开始上大学,与此完全无关。她有一个表姐,她告诉了我很多有关这个表姐的事,表姐会倾听她、认真地对待她。妮娜现在也会这样对我,完全不费劲而且也不带质疑。我对她来说并不陌生,虽然她在葡萄牙长大而我在德国。这不是很神奇吗?我虽然在自己的祖国生活,但却感觉像个外国人,甚至像个麻风病患者,只是因为我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个我,而且我也不想变成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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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借着厌食来表达这些。你们看看我的样子吧!我的样子让你们觉得恶心吗?这样更好!那么你们就会被迫了解,我和你们的关系不对劲。你们移开视线,你们觉得我疯了,是的,这让我很痛苦。但比起成为你们中的一员,这样还好一点。如果我以某种方式疯了,是因为我被你们推开,是因为我拒绝背叛本性去迎合你们。我想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个时间、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在我父母家,显然他们根本无法了解我、接受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世界上?我在这里要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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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开心,自从和妮娜聊天后,我便不再需要将所有这些问题藏在厌食症背后了。我要找出一条道路,一条能让我找到我问题答案的道路,并且以适合我自己的方式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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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1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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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已经离开医院了,因为我达到了规定的体重低标。这样似乎就足够了。除了我和妮娜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为什么会发生。那些人深信他们的饮食计划造就了所谓的病情好转。他们就这样相信并为此高兴吧。无论如何我很高兴离开了医院。但现在怎么办呢?我必须为自己找个住的地方,我不想留在家里了。母亲还是像往常一样操心。她投注自己所有的生命力全在关心我,这让我很烦躁。如果她继续这样下去,我害怕自己又会再度无法吃东西,因为她对我说话的方式让我胃口尽失。我感觉得到她的恐惧,我想帮助她,我想吃东西,让她不要害怕我会再度瘦下去,但这整出戏我撑不了太久。我不想为了要让我母亲不要害怕我会变瘦,所以去吃东西,我想因为我有兴致吃而吃。但她对待我的方式破坏了我所有的兴致,就连其他兴致也被她有系统地摧毁了。当我想和辛迪碰面的时候,她说辛迪被有毒瘾的人影响了;当我和克劳斯打电话的时候,她说克劳斯现在满脑子只有女生,她觉得他不可信赖;当我和伊莎贝尔阿姨讲话的时候,我看到她对自己的妹妹吃醋,因为我对阿姨比对她要坦率得多。我有种感觉,觉得我必须调整并缩减我的人生,好让我的母亲不要抓狂,让她快活,甚至让我身上不再有任何剩余之物。这与心灵上的厌食有什么不同呢?在心灵上使你自己削瘦,直到什么也不剩,好让母亲平静下来、不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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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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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已经租到了我自己的房间,是和陌生人分租的。对于父母的准许,我到现在还是非常讶异。他们也不是没有反对,但我在伊莎贝尔阿姨的帮助下获得了同意。刚开始我非常开心,我终于能清静一下了,不用一直被母亲控制。我可以安排我自己的日子。我是真的很高兴。但高兴没有持续太久,我突然忍受不了独自一人。对我来说,房东的漠不关心似乎比母亲持续的管束还要糟糕。我渴望自由那么久了,现在当我拥有了自由之后,自由却让我感到害怕。我有没有吃饭、吃了什么、什么时候吃的,房东柯特太太全都无所谓。她显然完全不在乎,这让我快要无法忍受了。我开始责备自己:我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呢?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不满意有人对你的饮食行为感兴趣,但当别人无所谓的时候,你又觉得少了些什么。要让你满意很难,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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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这样自言自语了半小时之后,我突然听到了父母的声音,他们的声音还在我耳里回荡着。难道他们是对的?我必须自问,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吗?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人会干扰我说出我真正渴望的是什么。没有人会打断我、批评我、使我不安。我想试着找出自己真正的感觉和需求。但一开始时我却说不出话来。我的喉咙像被勒住了一样,我感觉到自己的泪水涌了上来,我能做的只有哭泣。直到我哭了一阵子后,答案才自个儿冒了出来:我想要的只是你们倾听我、认真待我、停止教训我、批评我、否定我。我希望在你们身边可以感到很自由,就像我和妮娜在一起时感觉到的一样。她从未对我说过我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和在她在一起时,我也知道自己要什么。你们教训我的方式使我胆怯,阻碍了我的本性。我不知道该怎么将我的本性说出来,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们满意我、让你们爱我。但如果我有了这项本事,我所获得的就会是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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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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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在电视里看到有些父母因为他们的孩子在奥运上获得金牌而开心地放声大叫时,我都会打个冷颤,心里想着这20年来他们爱的究竟是谁。是那个为了最终能体验父母以他为荣的这一刻,用尽所有力气去练习的孩子吗?他会因此而觉得被他们爱着吗?如果他们真的爱他,他们也会有这种疯狂的虚荣心吗?而且如果他对父母的爱有自信的话,他有必要去赢得金牌吗?他们事实上究竟爱的是谁呢?是那位金牌得主?还是他们那个或许因为缺少爱而受着苦的孩子?我在电视屏幕上看到像这样的金牌得主。在他得知自己获胜的那一刻,他颤抖地哭了起来,泪流不止。那不是喜悦的眼泪,你可以感觉得到那使他颤抖的苦痛,或许只有他自己没意识到事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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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3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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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当你们希望的那个我。而我还没有勇气去做我希望的自己,因为我还为了你们的拒绝以及在你们身边所感到的孤寂而痛苦。但如果我想让你们满意,我就不会孤单了吗?那是在出卖我自己。当母亲在两周前生了病且需要我的帮忙时,我几乎因为有借口回家而感到开心。但我很快地就无法继续忍受她为对我而言操心的方式了。我无法不在她的关心中感到虚伪,她说她担心我,那让她成为我不可或缺的人。我觉得这是在诱导我去相信她是爱我的。但如果她是爱我的,我会感觉不到这种爱吗?我不是怪胎,如果有人喜欢我、让我畅所欲言、对我所说的话感兴趣,我可以察觉出来。在母亲身上,我只感觉到她想要我关心她、爱她。同时,她还希望我相信她并不是这样的。这对我来说是勒索!也许我早在小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了,但是我说不出来,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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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我为她感到难过,因为她也渴望人际关系,她比我还不能察觉到这点,比我更无法表现出来。她就像被囚禁了,而这种囚禁的状态让她感到很无助,所以她必须不断地重建她的权力,尤其是对我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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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再度试着去理解她。究竟何时我才能解脱呢?何时我才能不用当我母亲的心理医生呢?我寻找她,我想了解她,我想帮助她。但一切都没有用。她不想被人帮忙,她不想让自己软化,她似乎只需要权力。我也不想再继续参加这场游戏了。我只希望自己能看清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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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就不一样了。他回避所有的事情,避免和这些事有所交集但母亲就不一样了,她无所不在。无论是在责备或是显示她的需求、失望与怨言,我都无法抽身离开她眼前,但这种面对面不是我需要的情绪滋养,她毁了我。父亲的逃避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伤害,因为我还是小孩的时候一定是需要滋养的。如果我的父母拒绝给我滋养,我应该去哪里寻找呢?我曾经极需的滋养是一段真正的关系,但无论是母亲或父亲都不知道那是什么,而且他们都很害怕和我有真正的连结,因为他们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也没受到保护。现在我又想试着去了解父亲,这16年来我不断地这么做。但现在我想摆脱这习惯了,无论父亲将如何承受着孤独。事实上是他首先默许我在孤独中成长。我小时候,他只会在需要我的时候才来找我,却从来没有为了我而存在。后来他也总是回避着我。这些都是事实,我想以事实为根据,我不想再继续逃避现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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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4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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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体重又减轻了许多。医院的精神科医生给了我一位心理治疗师的地址,她叫做苏珊。我已经和她会谈过两次了。直至目前为止,进展得还不错。她和那位精神科医生不一样,我觉得她是理解我的,这大大地减轻了我的负担。她不会试着说服我,她会倾听,会说自己的事,说些她的想法,并鼓励我说出自己的想法,鼓励我相信自己的感觉。我告诉了她关于妮娜的事,我还是一样不喜欢吃东西,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现在更能理解而且也了解得更深入了。因为我被人用错误的情绪滋养喂了16年,我现在已经受够了。要不是我为自己找来正确的滋养并且借由苏珊的帮助找到勇气,我就得继续我的饥饿罢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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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是饥饿罢工吗?我并不这么认为。我就只是没兴致进食,没有胃口,我只是不再喜欢食物了。我不喜欢谎言,我不喜欢假装,我不喜欢回避。我非常希望可以和我的父母聊天,告诉他们有关我的事,然后听听有关他们的事,听听他们小时候的事情、他们对现在的世界有什么感觉。他们从来不对我说这些。他们不断试着教我要举止合宜,并且回避所有私人的事物。我现在已经觉得很厌烦了。为什么我不干脆离开呢?我为什么还要一再回家,忍受着他们对待我的方式呢?是因为我对他们感到抱歉吗?这也没错。但我必须承认,我仍旧是需要他们的,我依然很惦念他们,虽然我很清楚他们永远不可能给我那些我需要他们给的东西。也就是说,我的心智了解这点,但我内在的小孩无法了解、也不知道。内在的小孩不想知道。她只是希望被爱,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没得到爱。我有可能在某个时候接受这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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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认为我可以学习去接受。幸好她没有说我被自己的感觉欺骗了。她鼓励我认真去看待、去相信自己的知觉。这真的非常棒,这种状况我还从没遇到过,就连与克劳斯在一起,也不曾有过。每当我告诉克劳斯一些事情,他常常说:“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好像他可以比我更清楚我自己的感觉一样。但可怜的克劳斯啊,他觉得自己很重要,其实也只是在重复他父母对他说的话而已:“你被你的感觉迷惑了,我们更懂。”等等。他的父母或许是习惯性地这么说,因为人们就是会说这种话。事实上,他的父母和我的父母还是不一样的。他们还比较乐意倾听,而且愿意理解克劳斯,尤其是他母亲。她常常会问克劳斯一些问题,让人觉得她真的想了解克劳斯。如果我母亲也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会很高兴。但克劳斯却不喜欢这样,他希望他母亲不要烦他,让他自己去做决定,而不要总是想在一旁帮助他。当然,这样也不错,但克劳斯的这种态度会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就是无法接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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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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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苏珊的陪伴,说实话我高兴极了。不只因为她会倾听我、鼓励我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我自己,也因为我知道有个人挺我,而且我不必改变自己去让她喜欢我。她喜欢我原本的样子,这是令我最高兴的!我不需要努力去让人理解我,她就是理解我的人。被理解是一种很棒的感觉,我不需要为了找到愿意倾听我的人而去环游世界,若事后没找到又很失望。我已经找到会这么做的人了,多亏了这个人,我可以判断出我是否弄错了状况,例如和克劳斯的事。我们昨晚去看了电影,后来我试着和他聊那部电影。我解释为什么会对影片失望,虽然影评都说这部片很棒。克劳斯只说:“你的要求太高了。”这让我想到他以前就这样评价过我,而不是讨论我所说的内容。我一直觉得这样很正常,因为这在我家里也常发生,因此我已经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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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昨天我却突然想到这个。我心想:“如果是苏珊的话,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反应——她一直都是针对我所说的内容回话。而且如果她不懂我的话,她会追问。”我突然意识到,我从一年前开始和克劳斯交往以来,我一直不敢去面对他其实根本没在倾听我这个事实,他用和我父亲类似的方式回避我,而我觉得这样很正常。这种情况究竟会不会改变呢?为什么应该要有变化呢?如果克劳斯回避了我,说明他有他回避的理由,我无法改变这点。幸运的是,我开始明白我并不喜欢有人回避我,而且我能表达出我的不喜欢。我已经不再是父亲身边的那个什么都不说的小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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