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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谁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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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情感哲学思想的回顾表明,并非所有人的情感在程度和方式上都是一样的。以亚里士多德为例,他把年轻人作为刻意灌输情感的对象,他们必须练习正确的判断,直到它成为第二天性。没有人考虑动物是否可能拥有情感这个问题。(92) 今天,人们通常把情感看作是人类共有的东西,是固有的和私人的,是负责自主性的内部器官,是人的主体性以其最纯粹的形式具体化的地方。【26】这些独特品质的产生和稳定需要划界和区分,简而言之,就是要产生一个他者。“他者”的产生留下了文本的痕迹,这些痕迹的多样性和广度源于这样一个事实,即这个过程永远不会结束,仍然是未完成的、不稳定的,总是不断试图创造新的差异。要想回答“谁的情感?”这个问题,最好考虑一下他者产生过程中的文本痕迹。在这里我们将考虑两个区别:首先,人与动物之间的区别,然后是人与类人机器之间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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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动物和身体与情感联系起来,把人类和思想与理性联系起来,这是一个悠久的传统。历史学家帕斯卡·艾特勒以德语词典为资料来源,展示了从18世纪晚期开始,维持这一传统不被打破是多么困难。例如,在1745年,18世纪最重要的字典之一《泽德勒普通百科辞书》(Zedler )对德语里表示感觉的“Empfindungen”和表示情感的“Gefühle”以及“Affekte”做了区分。动物被认为能够产生感觉,但只有人类能够产生情感,因为“动物是没有情感的,它们能感知现在的事物,但缺乏反思和沉思,这就是它们不能被情感所打动的原因”。(93) 艾特勒指出,50年后,在感伤主义的顶峰时期,“感觉”概念经历了一个重估的过程,人类感觉/情感和动物感觉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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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下半叶,两项新的发展动摇了人与动物在情感方面的区别。首先,进化论对人与动物之间是否存在任何区别的问题提出了质疑。在1872年的《人类和动物的表情》(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s in Man and Animals )一书中,查尔斯·达尔文把来访者与自己的宠物的情感表达进行了比较。其次,新兴的生理学(包括情感生理学)在实验室里用动物做了实验,并由此发展出影响深远的、和动物大脑与器官有关的情感理论,因为从动物身上所观察到的一些反应与人类的反应非常接近。这引起了一场关于活体解剖的大争论,争论的焦点是这种做法是否会伤害动物的情感。这也涉及人类对动物的感情,尤其是同情和移情。(95) 把人类与动物区分开来的界线,即人是有感情的,而动物没有,不得不被一再地重新划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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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似的过程也发生在类人机器上,如小说和电影中的自动机和机器人。这也遵循了一条不确定的道路,因此留下了有用的文本线索,【27】形成了人类对机器产生感情以及机器发展自己情感生活的长期传统。作为一种文学传统,这可以追溯到霍夫曼(E. T. A. Hoffmann)1816年的小说《沙人》(Der Sandmann )。在这部小说中,一个年轻人爱上了一个机械娃娃。接着是玛丽·雪莱(Mary Shelley)1818年的《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 ),讲的是一个科学实验创造的怪物产生感情的故事。在电影史上,类人机器十分常见,例如在《星际迷航:下一代》(Star Trek: The Next Generation ,1987—1994)中,机器人Data由于缺乏情感而不断做出奇怪的决定,又例如史蒂文·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2001年的电影《人工智能》(A.I.: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讲述的是一个生活在22世纪的11岁机器人,它看起来和人一样,也有情感,并受到人类家庭的喜爱,这种爱一直持续到这个家庭昏迷的儿子醒来。(96) 这表明,任何对类人机器无法产生某种感情的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有情感缺陷,或者不完全是人类。实验心理学家对实验对象的移情能力进行了研究,在一种类似米尔格拉姆实验(Milgram-type)的情境中,通过给人类替身痛苦的电击,以测试他们的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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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所有参与者都很清楚,无论是接受电击者还是电击都是假的,但是当他们看到和听到替身接受电击的情景时,往往会在主观、行为和生理层面上对其做出反应,就像一切都是真实的一样。(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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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类实验通常假定一个镜像的概念,只有当我能想象到他者与我自己相似时,我才能产生同情,而镜像概念反过来又假定我对我本人有一个概念。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对镜像神经元的神经科学研究支持了这一概念的迅速传播(见第三章第三节)。因此,我同情他人的能力,以及同情无生命的类人物体的能力,成为衡量我自身人性的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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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注意到,这种对类人机器的移情有一个有趣的副作用,即如果机器太像人类,所有的同情都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厌恶。因此,如何才能设计出一种既能最大限度地获得同情又不会引起反感的机器,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无论是对于为日本和德国等老龄化社会设计用于日常家居和个人护理的机器人的工程师,还是对于电脑动画电影的制作者来说,都是如此。例如,2001年电影《怪物史莱克》(Shrek )的制作团队就不得不减弱菲奥娜公主与人类的相似性,因为“她开始变得过于真实,而且效果明显让人不快”。(98) 1970年,机器人专家森政弘(Masahiro Mori)发现了这种效应,并将其命名为“恐怖谷”(uncanny valley)。对此,最好以如下曲线图来表达(图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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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森政弘与“恐怖谷” 【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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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Simplified version of Mori’s original graph in Karl F. MacDorman, “Mortality Salience and the Uncanny Valley”, IEEE —RAS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Humanoid Robots , Tsukuba, Japan (5—7 December 2005) [conference paper], 399—405, here 3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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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卡特琳·米塞尔霍恩(Catrin Misselhorn)用错误的视觉感知来解释这种现象。人与机器共有的典型特征和表面特征越多,主体对客体的认同就越强。与此同时,对这一客体的习惯性情感倾向被激活。对缺乏真实性的认知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它会让移情失败。根据米塞尔霍恩的说法,这涉及“在四种情况之间的快速摇摆”:首先,一个客体被感知,用一个合适的概念去识别该客体的过程被触发;接着客体开始与概念相重合,这种重合没能成功;客体与概念之间的认同被中断,但接着又再次开启,因为客体仍然被感知。“这让人想起无线电接收器在恶劣条件下试图调谐到发射机的情况,对一个电台的接收总是会受到另一个电台和噪声的干扰。”(100) 在情感上,这种干扰表现为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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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谁有情感呢?很明显,对这个问题并没有明确的答案。【29】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人回答也不尽相同。在很大程度上,这些回答让我们能够对这些人的想法和感受做出推断。在区分人与动物以及拟人机器的过程中,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类历史上的重大差异,包括社会差异、性别差异和种族差异。在19世纪,欧洲殖民帝国的原住民以及英国、德国和法国的妇女和下层社会成员,都被预先假定有不同的情感。与其将“谁的情感?”这一问题作为出发点来寻求无可置疑的答案,我们不如把历史上对这个问题不断变化的回答作为我们调查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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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情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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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在哪里?这并非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它在人体之外,在神灵那里,那么我们人类就会成为超自然力量的玩物,突然被压垮,又突然被解脱出来。这种想法通常与人类对感情的控制十分有限的认识联系在一起。例如,一位北夏延(North Cheyenne)部落的印第安妇女如果情绪反复无常,她的族人就会说她曾经在晚上往窗外张望过,而这在北夏延部落被认为是禁忌。这位妇女觉得自己被一股外来力量袭击了,很快就昏了过去。当她苏醒过来时,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101) 另一方面,如果情感位于人体内部,这些位置和赋予它们的属性会影响到由此产生的情感理论。我们已经从盖伦的体液病理学以及相关的情感原型(胆汁质、多血质、抑郁质和黏液质)中看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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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在体内的位置通常会产生实际的影响。古埃及人认为大脑负责血液供应,而心脏负责情感,所以在制作木乃伊的过程中,他们毫不犹豫地把钩子通过鼻子插入大脑,把大脑分成小块,然后用小铲子从鼻孔中取出,心脏则被留在体内。(102) 与古埃及人不同,神经科学家约瑟夫·勒杜属于另一个时代和地方,在他这里,大脑被视为情感、思想和其他很多东西的中心。【30】当他还是路易斯安那州一个小男孩的时候,他的屠夫父亲让他用手在一头被宰杀的牛的大脑中搜寻杀死它的子弹,他犹豫了。他父亲的顾客“可不喜欢在享受美餐时吃到铅”。约瑟夫发现自己很难把手“伸进大脑;你必须抛开牛的大脑是其思想器官的任何想法,而是要把它当作一块肉来对待”。(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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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在体内的位置也会对语言表达产生影响,尤其是在意象和隐喻方面。与在很多文化中一样,澳大利亚原住民宾土比人(Pintupi)把童年与一种前社会化阶段联系在一起,这一阶段的特征是情感不受控制、自我控制能力有限、难以预见自己行为的后果,有明显的个人主义倾向,意识不到自己是社会网络的一部分。儿童被描述为“缺乏知识的”“不自觉的”。有趣的是,他们也被描述为“聋子”(patjarru , ramarama )。为什么说他们是“聋子”呢?因为对宾土比人来说,思想是成熟的关键,是一种摆脱狂野情感的方法。对他们来说,“思考”“理解”和“听到”都与一个动词有关,即“kulininpa”,其字面意思是“听”。因为对他们来说,负责思想的器官是耳朵,而负责情感的器官是胃部。(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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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比较眼睛的概念和它对情感的意义,我们可以获得这方面的认识。在许多语言中,包括英语和德语,光是快乐和满足的转喻,所以一个快乐的人被描述为拥有“明亮的”或“闪亮的”眼睛的人。相比之下,中文里有“仰首伸眉”这个说法。(105) 中国人描述眉毛的方式在其他语言中是几乎找不到的。再如,“愁眉不展”的意思是“眉头紧锁”或“眉头紧绷”,这些都用来表达焦虑不安;“愁眉苦脸”的意思是“面带忧伤”;“扬眉吐气”形容的是摆脱了压抑状态后高兴痛快的样子;“眉飞色舞”形容的是非常喜悦而得意扬扬的样子。(106) 在中国,眉毛是“内心感受最明显的指示器”,(107) 因此是心灵的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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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情感的概念(包括定位)与它的口头、书面、听觉和意象表征之间的关系并不固定,相反,这种关系极其多样。例如,虽然面部表情在身体概念中发挥着很大的作用,但在16—17世纪北印度伊斯兰教的宫廷绘画中,我们并没有发现面部是情感场所的证据。【31】在这里,表达感情的决定性手段是身体的运动、色彩、笔触和图画构图。(108) 此外,身体表达情感的语义很少是通用的,而是模棱两可的。在许多文化中,微笑意味着快乐和满足,但也可能意味着羞耻,或者是礼貌的搭讪,甚至是对死亡或损失的反应。(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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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我们不应该把非欧洲的东西视为永远不变的。到目前为止,我所介绍的例子都不是一成不变的。20世纪60年代,人类学家罗伯特·利维(Robert Levy)在塔希提岛(Tahiti)的田野调查中发现,大多数受访者认为情感的根源在于腹部,但也有少数人提到了心脏,利维将其归因于基督教传教士和《圣经》的影响。(110) 情感器官在人们认识中的转移始终是一个历史知识的问题。如果认为身体是永恒的、泛文化的,那就大错特错了。要想对身体的建构有更准确的认识,第一个问题是情感是源自身体之外(例如神灵),还是身体内部?身体仅仅是超自然力量的玩物,还是这种超自然力量就在体内?身体与什么样的宇宙观紧密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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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甚至不需要离开欧洲,就能认识到情感位于体内的认识并不稳定。我们只需要回到笛卡尔那里就行了,他在1649年写道:“灵魂的激情的最后也是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动物精气推动大脑中央小腺体的躁动”,这里的小腺体指代的就是松果体。(111) 大卫·哈特利(David Hartley,1705—1757)是联想主义心理学的创始人,他试图将约翰·洛克和艾萨克·牛顿(Issac Newton,1642—1727)联系起来。他认为情感是由外部刺激形成的,外部刺激引起了神经髓质的振动,这种振动随后通过“醚”传递到大脑,在那里,越来越微弱的振动以微振的形式被感知。因此,情感就是“微振”。(112) 所以很明显,即使在典型的西方文化中,情感在人体内的位置变化也是非常大的。接下来,我们可以考虑情感的位置和身体运动之间的相互作用,特别是那些被认为是非常基本的运动,如心跳、脉搏和胃液的分泌。【32】情感的位置概念会影响这些身体运动吗?如果我来自一个把脉搏加速视为愤怒信号的文化,相对于在一个不是这样的文化中长大的人,我的脉搏跳动会不会更快?目前我们先搁置这个重要的问题,但后文会反复谈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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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情感有历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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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在对情感的哲学思考中所看到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情感是什么的回答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也许有人会反对,说每一种反应都是对情感不同概念和特征的回答,而情感本身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变的。如果这是真的,情感就没有历史,只有情感的概念才会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发生变化。许多普遍主义的理论确实是这样宣称的。他们并不主张情感是以不同的方式概念化的,但坚持认为情感拥有一个恒定不变的、超越历史和文化的基础。因此,无论是罗马军团的士兵、中世纪的戟兵,还是凡尔登战场上的列兵或者是刚果童兵,面对敌人时的恐惧都是一样的,而且伴随着同样的体征:脉搏加快、瞳孔放大、心跳加速、出冷汗。毛利人战士摆脱“阿图阿”的附体,然后勇敢地投入战斗,与此并不矛盾,因为身体对恐惧的程序化反应只是转移到战前阶段,但所有文化和时代所经历的这种反应本身并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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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或许是事实。但是,情感的概念会影响感受主体对情感的体验方式,即心理学所说的感受性,这也是事实。在毛利人战士的例子中,情感概念的影响非常显著,以至于他很可能对一般认为具有威胁性的刺激做出无畏的反应,例如当对手企图杀掉他时。这证明了文化框架的力量,它可以使天生的、自动触发的情感反应失效。此外,我们前面刚刚提到了特定情感概念对基本生理过程(如脉搏)的影响这一关键问题。这里提前透露一下本书第四章将会介绍的论点,这是一个由神经科学和认知心理学的最新研究提供的初步答案,该研究已经引起了人们对“情感词汇”和情感感觉之间反馈效应的关注。如果我说“我很快乐”,就会启动一种自我检查的机制,以确定我此刻是否真的感到快乐。这是一个开放式的机制,这种自我探索、自我反省的过程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我感到不快乐,从而与所表达的情感发生冲突。或者我可能会得出相反的结论,并覆盖同时感受到的其他情感。当前心理学流行的神经语言规划(Neuro-Linguistic Programming, NLP)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基于后一种假设,就像心理咨询一样,【33】它把一切都建立在把情感说出来对人产生的积极影响之上。(113) 威廉·伊恩·米勒(William Ian Miller)是一位法学理论家,也是研究冰岛萨迦中的情感的专家。他说:“一旦我们给一种情感命名,它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命。”(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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