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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第一次问女儿雅典娜是不是记得婴儿时期的事情时,她满腹狐疑地望着我,问我在问她什么。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们曾到过悉尼,那时,我们六个月的假期马上就要结束了。雅典娜快3岁了,人们认为,在这个年龄,童年期遗忘开始减弱。但我怀疑,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的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她是否记得很多。当她十分坚定地告诉我说,她一点儿也记不得婴儿时期的事情时,我以为那是记忆系统经历快速更换的迹象。在这个时候,许多的因素都可能造成遗忘。她对信息进行编码的能力会稳步提升,这意味着最近发生的事情有更大的机会进入到记忆系统之中,但同时,更加遥远的事情不太可能在记忆系统中留下持久的踪迹。她在深化和保存这些记忆方面的效率也迅猛提高,尽管这个时候可能已经太晚,来不及保存更加遥远的过去的记忆了。随着雅典娜年龄的增长,在内侧颞叶和额叶中的那些至关重要的记忆结构开始日渐成熟,那么,她的记忆的弱点开始从编码与储存信息转变为检索信息。如今,限制她的记忆的因素,更有可能涉及检索记忆痕迹的能力,而不是一开始让它们编码和储存到记忆系统中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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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有了正确的提示,雅典娜可以证明自己还记得过去的事情。当我们从悉尼回到英格兰时,3岁大的雅典娜一下子被那些曾经熟悉的东西包围了。我们让她选择三个图案截然不同的餐巾环时,她能正确地选择那个属于她的。她记得在床上帮我准备早餐的情景,那是我们打算前往澳大利亚之前度过的一个好玩的波希米亚式的周末。在此之后,直到她和我们再度回到英格兰,她并没有演练或者听人谈起过所有这些细节。童年期遗忘的界限是可以渗透的,当条件合适、提示线索熟悉时,雅典娜能回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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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她的问题与记忆本身并无太大关系,因为即使她在记忆,也是在以自己的方式记。如果你突然询问她过往的生活(就像我那天在悉尼做的那样),她立即面临了一个挑战:要引导那一记忆,她本人却身处其中。但如果雅典娜得到了别人的提示,或者她身边的人给了她一些刺激,那些刺激能够触发她的记忆,那么她就能够回忆起来。她明白我在问她什么问题,但她不知道怎样靠自己组织记忆。在3岁的时候,她刚刚开始拥有一段人生故事,因此,她并不擅长讲述这个故事,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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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实际上,那一天,雅典娜确实回想起了一些事情。她反复告诉我,对她来说,婴儿时期是一段空白,什么也不记得,最后,她对这些事情十分肯定。至关重要的是,这并不是关于那个时候的单调事实,而是她自己对那件事情的体验。她说:“那天天气晴朗。”作为一条回忆过去的线索,“天气晴朗”对接下去回忆并没有太大的帮助,但它让我知道,已经过去的事情对她意味着什么。不论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什么样的画面,她都记住了那些画面的感观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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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这些明亮的记忆碎片向我们透露了许多信息,帮助我们推测记忆如何运行,特别是推断记忆的重新构建怎样建立在那些感官和感知碎片的基础之上。事实上,栩栩如生的视觉细节是感官-感知体验中最为突出的,它们形成了记忆的原始素材。一些神经生理学研究显示,这些碎片保存在远离额叶和内侧颞叶的大脑区域之中,那些区域负责将碎片组合成真正的记忆。许多记忆研究人员认为,记忆中的感官和感知的要素进入大脑后,会被保存在它们得到第一次处理的同一个大脑部位,也就是说,它们会被保存在不同的感官皮质之中,如枕叶和颞叶。例如,视觉记忆的碎片被保存在视觉皮质之中,只在有必要时才组合成完整的记忆,保存到海马体和相关的结构之中。在自传体记忆组织起来之前,部分是由于额叶和内侧颞叶的大脑系统发育成熟,这些感官-感知的要素依然只是作为脆弱的碎片而被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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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早期的记忆具备这些特点。在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自传《说吧,记忆》(Speak,Memory)中,他看到“意识作为一系列有间隔的闪光而苏醒,然后,它们之间的间隔慢慢消失,直到最后,形成了一整块明亮的意识,使记忆具备了不稳定的特质。”纳博科夫回忆了在母亲生日的那天,自己对初生的自我意识的顿悟,那是一个仲夏的日子,地点是他家位于俄罗斯的田庄。他把自己的记忆描述为受到强烈的阳光侵蚀,“斑驳陆离的阳光透过了重叠的植物。”同样,再想一想拜厄特对自己早年生活的回忆,回想自己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坐在围墙上望向一所小学的操场的情景。她记得砌墙的石头碎成了“黄金裂片”,阳光十分强烈,树叶被阳光照射,呈现出一片片金色的叶子,天空一片湛蓝,太阳像个大火球高悬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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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这些充满了光的助记画面,也被它们的拥有者断定为自己的初次记忆。画家乔治亚·欧姬芙(Georgia O’Keeff)因其描绘的新墨西哥州沙漠发光的画作而闻名于世,她声称,她的初次记忆是“明亮的光,到处都是明亮的光”。事实上,一项科学研究表明,那些画面与华顿、拜厄特以及其他人回忆的刚刚形成的自我意识相比,更有可能被归类为初次记忆。加拿大新斯科舍省的研究人员曾在研究中要求参与者回忆他们记得的最早的事情,同时请他们回忆所谓的“碎片记忆”,即那些并没有放在自传体背景之中的孤立的记忆碎片,它们通常以画面、行为或情绪的形式出现。结果参与者认为,记忆碎片形成的时间比事件记忆的形成时间明显早得多,因此,研究人员总结说,在抵消了童年期遗忘之后,记忆是从经历的碎片开始的,而不是从完整事件的表征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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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感知的意识和自我意识同时发生在早期记忆之中。关于最早的记忆,最著名的两段叙述来自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散文回忆录《一段过去的素描》(A Sketch of the Past)。伍尔芙在其中描述了“在黑色背景中绽放着红色和紫色的花”:原来,那是她母亲衣服上的海葵花图案,是她在一次到康沃尔郡圣艾夫斯的列车旅行的经历中看到的。第二段记忆涉及圣艾夫斯的旅行本身,她确信,这实际是上她最早的记忆。她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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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艾夫斯的托儿所的床上躺着,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听到了波浪飞溅的声音,一次、两次,一次、两次,后浪把前浪推到沙滩上;然后又开始飞溅,一次、两次,一次、两次,在一片黄色的窗帘背后……风把窗帘卷起来的时候,能听到窗帘上的小橡子在地板上划过的声音……躺在床上听着这些声音,看着这片光,几乎感到我不可能应当在这里;那种我可以产生的最纯粹的狂喜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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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作家声称他们绝对肯定自己的早期记忆,但伍尔芙爽快地承认,她对某些细节已经有些模糊了,比如,她记不太清那次旅行是乘火车还是公共汽车;那些事情是发生在去往圣艾夫斯的途中,还是从圣艾夫斯回来的途中。她还公开表示,不确定这两种记忆哪个先、哪个后,要想确定的话,就要对列车车厢中夜晚的灯光进行一番调查,如果证实了是夜晚的灯光,那就可以确定事情发生在她从伦敦返回时的路上,而不是去往圣艾夫斯路上,因为他们是在上午出发去圣艾夫斯的。由于这些记忆的碎片并没有与其他种类的自传体信息整合起来,也由于它们自身并不带有任何日期戳记,因此,难以确定其精确的时间。我对自己还是个学步儿童、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推着玩具叉车玩耍的记忆,同样生动鲜活,但也没有包含任何可以确定其日期的信息。如果我想固定那些记忆的时间,必须运用干预和调查,就像伍尔芙那样,比如尝试着辨别我玩耍的地方的内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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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最早的记忆充满了光的形象,也许并不是偶然。感官-感知信息是情景记忆的原始素材,而视觉感官信息是所有的感官-感知信息中最显著的。对作家和自然主义者W.H.哈德逊(W.H.Hudson)来讲,那些碎片是“孤立的点或补丁,发着光、透着亮、看起来十分生动鲜活,处在一个被覆盖的心理景观(mental landscape)之中。”随着记忆的过程变得更加集中、更加有组织和条理,这些充满阳光的碎片渐渐地与对过去事件自知的、按叙述方式组织的重新讲述融为一体。但我们的记忆依然取决于那些明亮的原始素材,比如,有些时候能够将我们带回到童年时代最早日子的那些记忆的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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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ees Nooteboom,荷兰最具国际知名度的诗人、小说家、旅行文学作家,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之一。——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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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Tardis,英国科幻电视剧《神秘博士》(Doctor Who)中的时间机器和宇宙飞船,是时间和空间的相对维度的首字母缩写。——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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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碎片:我们如何构建自己的过去 第5章 童年时代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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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记忆通常是对可怕的人和事的记忆。对我来说,黑水河的河口那些潮汐冲积的泥滩,有如任何童话故事里的妖怪那么可怕。从船坞码头下来,是一大片偏绿色的灰褐色泥沙,四周长着一片片杂草。陷入泥中的小船,用绳索连成一体,人们一走上小船,便觉得摇摇晃晃。泥滩的中间是一片黏糊糊的凸起物,上面布满蠕虫钻过的孔洞,还有一些由于潮汐回流入海时冲刷形成的粗糙纹路。这片泥滩散发着海水和海生生物的臭味,上面还覆盖着一层油状的东西,暗示着在我还没出生的许多年以来,各种生物在这里死去、腐烂,然后被泥沙掩埋。落潮时分,泥滩的外沿和远处的海水相互辉映,隐约发出微光。父亲常对我说,有个孩子曾掉进这片泥滩之中,后来就再也看不见了。尽管我听进去了他的这番话,但仍心存怀疑。那些泥沙看起来十分坚固,完美成型。当然,如果像父亲那么大块头的人站到上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如果体重像我这么轻的人站到上面,泥沙一定能承受得了。虽然我很想试一试,却从来没有机会去实地验证一下他说的话。泥沙到处都是,但它也不可避免地变得遥不可及。当我们将一艘小船放到水里,以便让它将我们带出停泊处,我们从河床潮湿的水泥地直接走下来,踏上可充气的缓冲橡胶圈[1]。我原本可以爬上那些锈迹斑斑、颜色乌黑的码头立杆,降落到那些泥沙上面,用脚趾头试探一下,或者想办法让自己落到那些泥沙上。它的这种不可触及的特性,使我更加极端地想一探究竟。它可能影响我,但我不可能影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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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离婚后,找了一项受欢迎的活动权当消遣:航海。他的一位朋友名叫蒙迪·斯坦利(Monty Stanley),是位年龄较大的校长,拥有一艘长约6米的百慕大单桅帆船。冬天的时候,他把这艘船停泊在莫尔登;夏天的时候则停在西默西,沿着黑水河的海岸线稍远一些的地方。父亲在这艘船上没有投资,但由于他在船上做事的缘故,只要他想出海航行,蒙迪都带着他。而且到了周末,蒙迪有时候还带上我们这些孩子。我很早的时候就看到过那些泥滩,可能是在莫尔登的船坞上看过它,在那里,一到冬天的周末,我们会给船体刷漆,或者试图用螺丝刀撬开装饰用的锡箔。海潮看起来已经落下去了,好像与我对那片泥滩究竟会不会吞没小孩的痴迷进行合谋似的。我想知道,像我这么重的一个小男孩,到底会陷得多深。齐脚踝吗?齐膝盖吗?我真的会完全陷进去吗?在莫尔登漫长的历史中,有多少个小孩以这种方式被泥滩吞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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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对我说起那片泥滩时并不在意,却不知让我对此着了迷。这是可以用来写自传的素材:一段满载着重大事件的鲜活生动的童年记忆,而且,如今似乎包含着关于某人自己人生的不容置疑的真理。但我太了解记忆不可靠的特点了,因此,不可能完全相信它。我非常确定这种感官印象:河床底部发出恶臭;河滩边的泥沙闪着微光。我确信自己记得黑头海鸥的叫声,以及船上的挂绳上的铁东西碰到桅杆后,不断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我相信那些都是关系到我的人生事件记忆中的一部分,是关于我在那个时间段正在做什么的自传细节。那些事情发生在父母离婚之后、我去寄宿学校上学之前,我的年龄在6岁到10岁之间。但那句辛酸的故事开场白,“我父亲常常说……”——到底有多少是我自己想的呢?我对他是不是真的说过那些话没有丝毫记忆。我的内心,也没有哪个场面是他正在说那些话。我记得的是这种想法:你将永远消失在这个地球上。也许我想说的是,我知道我父亲说过那句话,好比我知道他在纽卡斯尔安德莱姆出生,也知道他最近开的汽车是一辆日产派美。但我可能很容易把那句警告当成是他说的。毕竟,那是令我害怕的事情,我的恐惧心理在推动着记忆。父亲在我的记忆之中,但他的感觉没有推动这种记忆。记忆服务于它自己的主人。除了记忆者本人之外,它不服务于任何人。我将以自己的方式,不是以别人的方式,回想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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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多么容易被写进小说之中啊!如果我们对记忆的运行保持诚实,那么,就要警惕它那迷人的外表。在我对我们航行出海的记忆中,我怀疑我在回顾那片泥滩令人战栗的恐怖之外,同时还带有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情感。在记忆的实验室,这种结合转变成了一个画面,画面中的那个人对我说:“有个孩子曾掉进这片泥滩之中,后来就再也看不见了。”我父亲可能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是我认定他说过的,但我如同写了一部小说,在小说中,他说过这句话。这可以写一个好的故事,形成一幅生动的心理图画,但是从任何客观的、永恒的感觉来看,却不一定“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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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回忆父亲说过的话时遇到的问题,许多记忆研究人员很熟悉。涉及小细节时,比如某个人说话时用过的准确的单词等,记忆可能令人惊讶地不准确。那是因为,我们往往只掌握别人对我们说过的话或者发生在我们身上事情的含义,却遗忘了那些表面的细节。记住任何一件事,取决于编码的过程,也就是说,将相关信息转换成一个代码,使我们的记忆系统可以识别。另外一些过程,比如存储和检索信息,尽管也十分关键,但如果没有对信息进行编码,我们就不可能成功地记住它们。你记住的所有事情,从第一天上学时的情景,到最后一个情人的姓名,在某个时刻,都被编码成为你的大脑可以运用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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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码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记住人们说过的哪句特别的话如此困难,同时,它让我们直接观察记忆研究人员怎样开展他们的工作。一般来讲,在编码阶段,信息的处理越是深入,记忆的效果也越好。这一发现已成为心理学界众所周知的“加工水平”效应(“the levels of processing”effect),它在无数心理学实验中一再得到证明。在一项经典的研究中,实验参与者在不同的条件下学习了一些单词,但他们在接受任务的时候,并不知道后来研究人员要请他们回忆这些单词。学习了单词之后,一组参与者必须回答的问题涉及所学单词的物理属性,比如,这些单词是不是用大写字母打印的。另一组参与者必须对这些单词的发音做出判断,比如,它们是不是与“狗”(dog)这个单词押韵。第三组参与者必须回答关于各单词词义的问题,比如它是否适合填写到某个特定的句子当中。在每种条件之下,实验对象必须进行加工的量,或者说意义的提取,都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而加大。此时,当说起要对那些单词进行一次令人意想不到的测试时,更深入处理了信息的参与者,记得的单词明显多得多。虽然还有许多其他的因素影响着人们是否记得住信息,但加工水平表明,记忆是基于意义的明确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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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这还涉及更复杂的语言结构。当我们回想某个人说过的话时,会回忆他们所说的话的含义和主旨,而不是回忆逐字逐句的信息。那是因为,当我们听到用语言表达的信息时,关注的是对方讲出的故事(因此进行编码),而不是对方选择的特定单词以及运用的精美语法。你也许觉得,这是一种理智的方法。说话的人也许能够完美无缺地遣词造句,但大多数人更关心你是否理解了他的意思,而不是让你对他的散文风格顶礼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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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我们稍稍了解了大脑怎样像这样来摘取主要内容。最近,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的一些研究人员朝这个方向迈出了第一步。他们设计了一个实验,让参与者分为三个阶段来读一些句子。在第一个阶段,实验参与者简单地听别人读一些句子,每个句子都描写了一个独特而生动的场景,比如某位喜剧演员在表演结束之后,满场的观众都起立,鼓掌的鼓掌,喝彩的喝彩。在第二个阶段,参与者听别人读另一组句子,同时还要判断这些句子有多么令人心情愉快,或者说,写得有多么好。这些句子中,有一部分和第一阶段参与者听到的句子完全相同,另一部分则在第一阶段句子的基础上,对句法或语法稍稍作了修改(例如,将某个从句移到句子当中来,但没有影响整个句子的含义)。第三组参与者听到的句子,其表达的意思改变了(比如,“喜剧演员”可能改成了“演员”)。在最后的测试阶段,研究人员对实验参与者进行了一次辨别测试,测试的内容是上一阶段中参与者听到的新句子。正如研究人员预测的那样,参与者在辨别时,对语义或者意义都改变了的句子的辨别,比起对只是在语法上不同的句子的辨别,准确得多。参与者追踪了那些句子的主旨在怎样改变,但他们的记忆,对单词和句子的实际表述形式,几乎完全没有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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