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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民主化”:民主走向其反面的辩证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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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民主的古典及现代原则在启蒙运动时期开始发扬光大,让我们以为人类将能够摆脱专制的黑暗时代和旧制度,共同创造我们的历史,控制我们的命运,在政治生活和私人生活上迈入成熟,获得自主。欧洲大陆实现普选,多元化和个人权利的持续扩大,不久前我们还以为民主的承诺正在实现,然而,全球化恰恰会使这希望落空,民族国家的衰落使得那些声称要“夺回控制权”却仅仅依赖国家政策杠杆的“独立主义”反应显得空洞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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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明显,这个现实对监管问题有着极大影响,无论涉及经济、生态、道德还是金融。这就是为什么在这种新形势下,确切理解“去民主化”这一过程的性质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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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把以下很寻常的一个观察作为理解的出发点:我们身边的物体,比如手机、电脑还有汽车,几乎每年、每月、每天都在变。它们在发展,功能越来越多,屏幕更大,色彩更缤纷,互联网连接更稳定,速度更快,安全装置也更强,等等。这是全球竞争的逻辑直接产生的结果。它是如此强大,一个品牌若不紧紧跟随这个潮流就注定死亡。不论喜不喜欢,有没有道理,任何品牌都逃脱不了,必须适应。这不是喜好的问题,不是一种可能的选择,也不是一个宏大的计划或一个准则,如果一个企业要生存下去,这就是一种绝对必要,是无可争议的必然。全球化推动不断的创新,使一切人类活动处于持续的竞争状态,因此历史开始与民主理想承诺的发展方向相悖而动,越来越超出人的意志。我有一个常用的比喻,很平常却很易懂:如果要使一辆自行车保持前进不倒,或使一个陀螺不断旋转而不停下,我们必须不断创新、创造、改变、移动,总之,就是不断“进步”,而这种为了生存而奋斗所触发的机械式前进并不一定属于一个宏伟计划的一部分,它不一定具有真正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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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们也受益于它的影响,例如在医疗、寿命和生活水平方面。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一倍,平均寿命延长了二十多年。谁会不愿意——即使是那些反现代的悲观主义者——在住进医院的时候享受到最尖端的技术、最先进的扫描仪和最有效的药物?这并没有问题。问题反而在于民主,就是说人能不能调节和控制自身的历史以及这一历史的终极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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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对共同命运的控制和共同命运的意义这两个关键点上,全球化极大地摧毁了我刚才提到的自主和自由的理想。只要你愿意花一点时间思考一下“全球化”的初期与我们当前经历的“全球化”之间存在多么深刻的差异,就很容易理解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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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全球化是伴随着17、18世纪的科学革命才真正开始的。为什么把参照点设在这里?就是因为,在人类历史上,现代科学毫无疑问是唯一(如果不是唯一,至少是第一个)具有真正可信的“全球性”使命的理论,第一个能够合理声称对任何人,无论贫富强弱,无论贵族平民,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毫无差异的理论。在这个意义上,万有引力定律既具有民主性又具有普世性。在此之前,人类还在鬼神的生活中游荡,如陪伴你我童年的各种耳熟能详的故事和传奇所描述的那样。诚然,以前有宗教,甚至某些宗教自认具有普世性,还有宇宙论和神话、哲学和诗歌,但事实上它们都是地方性、区域性的。它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地自称已一统天下,只有现代科学在惯性或万有引力原理出现之后能做到一统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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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今世界与之有了很大区别,在17、18世纪的理性主义中,从科学上掌握宇宙的计划还具有一个意义——解放人类。至少在原则上,它仍屈从于更高的终极目标,乃至被视为有益于实现全人类的宏伟目标。当时的人感兴趣的不仅仅是掌握能让我们主宰世界的手段,还有主宰世界之后我们可以实现的目标(如果有),因此当时人对科学的兴趣还不是纯粹的“技术员”式的、“工具性”的,或者仅仅出于对“实用性”的兴趣。对康德、伏尔泰还有笛卡儿来说,通过科学知识和人的意志在理论和实践上主宰世界,并不是纯粹出于对自身力量自恋式的迷恋以及为了得到做主宰的快感。这不是为了掌控而掌控,而是要认识世界,利用我们的智慧来实现一些更高的目标。这些目标说到底不过归结于两个主题:自由和幸福——两个在欧洲出现的新理念,或者说至少是这两种理念的现代形式,也就是说,人文主义、普遍主义和民主的自由与幸福。在启蒙时期的杰出代表们眼中,科学和技术(工业)进步的宗旨首先是把人类从中世纪的“蒙昧主义”枷锁以及大自然的暴虐中解放出来(因此启蒙运动用光来做比喻,准确地说,在当时所有的欧洲语言中都是如此)。换句话说,用科学主宰世界本身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以此来实现自由和幸福的民主化——使所有人最终能获得自由和幸福,正如百科全书派所立下的把启蒙运动之光传播到民众当中的宏愿。后来,在19世纪初,国家大型博物馆接过旗帜,带着同样的文化普及的理想,希望伟大作品不再遭受无知者的故意破坏,也不再被深锁于私人博物柜中无人知晓。在知识的推进和共享的背后有一种希望,一种明确而坚决地想要普遍提高文明程度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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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第二种全球化,也就是我们今天沉浸其中的全球化,是一种普遍竞争的全球化。历史的方向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或者说,它失去了意义:不再是为了什么超越凡俗的理想。社会的进步,或者更准确地说,社会的发展,逐渐退化为各个社会组成部分之间自由竞争的机械结果。历史不再被目的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和一个更高的目标所吸引而前进,而是被一些动力因,被唯一的生存的需要、“创新或死亡”的绝对义务强迫着或“推动着”前进。用物理学家的语言来说就是“有意图的”,历史不再属于目的因而属于动力因,这是不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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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理解现在的全球化与第一种启蒙时期的全球化之间的天渊之别,只要思考一下:对公司来说,不断和别人比较——标杆学习,提高生产力,创新,研发知识并将之应用到工业和经济——也就是应用到消费领域——的需要,已成为生死攸关的当务之急。现代经济的运行规则就像达尔文的自然选择:在全球化竞争的逻辑下,一个公司不适应潮流、不每天创新就注定会消失。正因为如此,技术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发展,与经济飞速增长紧密相关,且技术研发的资金支持在很大程度上来自经济的增长。也正因为如此,人类对世界的操控力不断扩大,实际上已成为一个自动的、失控的甚至盲目的过程,因为它不仅超出清醒的个人意志,还超出任一单独行动的国家的意志。它不过是竞争产生的机械且必然的结果。在技术人员的世界里,也就是说,在眼下的全世界(因为技术已经是一种没有边界、遍及全球的现象),人不再是为了变得更加自由和幸福而主宰自然或社会,而是为了支配而支配,为了主宰而主宰。为了什么?不为什么,或者更确切地说,如果不想“落后”而被淘汰就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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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技术人员的全球化违背了与启蒙运动一脉相承的文明理想,从世界的当前状态来看,它既是失控的,又是无目标的,没有任何既定目的。显然,我们既不知道要去往何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此外,即使假设法国禁止某种形式的共享经济和超人类主义,禁止人民优步这种类型的App或生殖遗传操作,也没有人能阻止这种做法在法国之外的其他地方存在,在那些没有我们这么多顾虑的国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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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以上这个简短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两大结论,这两大结论与我们的目的直接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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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大结论:“去民主化”(我在前文中已经简要介绍了其主要机制)必须从两重意义上来理解。其一是民主被去除,即全球化产生了一条我们无法掌控的世界发展道路;其二是民主的自我去除,也就是说,民主去除其本身是它自身发展演变过程的一部分。后者是在严格的哲学意义上的“辩证”(这一过程显然是“辩证的”),也就是说,一个词注定——无可奈何且不知不觉地——带来它的反面。民主并没有受到来自外在的威胁或攻击,它产生与其最初向我们承诺的自主和自由相反的东西,是出于它自身的运动发展,尽管各位同胞对这一点感到非常困惑,且无疑都为此十分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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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启蒙运动的乐观主义如今渐渐让位于种种说不清的忧虑,在面对某种威胁的时候随时可能集中爆发。一种恐惧和衰落之感开始弥漫,政治生态和一些鼓吹回到旧时代、寻回失落的身份、恢复法国法郎、恢复边境管制——总之回到昔日好时光——的意识形态借此大做文章。在这种情况下,悲观主义迅速上升,想禁止创新、诋毁一切所谓“现代”的东西的意愿随之而来,难道不是很正常吗?作为对这种悲观主义的回应,企业界正在表面上和战术上采取乐观主义,试图炮制出一种解药,难道不是同样可以理解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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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矛盾或不可避免的驴桥 [68]:悲观主义者和乐观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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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切棘手的问题面前,公共意见“市场”上都分为两派——两种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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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是乐观主义者,他们英勇地支持增长和创新,与阻碍大家“卷起袖子”“迎接全球竞争的挑战”、破坏经济发展的颓废心理和斗志丧失做斗争。他们的言论一般在企业领导人中大受欢迎,而在知识分子面前却完全失败。多少次,我听行业领军人物带着悲伤告诉我,我们多么需要乐观精神来重振希望和对未来的渴望,总之,要重拾信心。这个词一出,其词源(“cum”和“fide”,“带着信心”)就已经体现了企业家们希望每个人头脑里装着的东西。我总是解释道,我非常赞成创新。的确,只有创新才能拯救我们(法国)的经济和社会模式,我们迫切需要从需求面政策转向供给面政策,在我们之前德国已经这么做了。但我还是不得不说两头话,创新,正如熊彼特非常精妙地论述过的,有其黑暗的一面,它不仅(至少在初期)破坏就业,而且还会摧毁道德、审美甚至精神传统。20世纪的欧洲不是白白经历了各种解构,全方位摧毁各种权威和传统价值观,破坏艺术原来的形态和调性,破坏学校里的文明规范。这一现象恰恰使那些站在另一边的知识分子充满悲观情绪,这些知识分子不久前还属于左派,曾经是“进步主义者”,现在却转向颓废的哲学,陷入凄哀的西方衰落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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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观之诱惑或绝望之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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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怎么可能看不到这一切?现在有无数的书籍在宣告西方文明的失败、民主的自杀、教育水平的暴跌、文明的死亡、社群主义的兴起、社会的原子化、文化的失职、道德底线和地理边界的失守、民族身份的丧失、欧洲深陷于美国式的唯利是图,总之,旧大陆不可逆转地衰落,法国随之倒下。上述诊断并非完全错误——无论如何,对当下的批评总是有些道理——但好像悲观主义变成了一张舒适的床或沙发,智识可以安安稳稳地带着绝望的喜悦在上面舒服地打滚,德国浪漫主义者对此早就有一个词,指这种厌恶一切以至于听到坏消息就兴高采烈并沉湎于此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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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相信新的悲观主义者的论调,西方从未经历过如此的堕落,从未如此沉沦,精神上无所依托。然而,尽管某些细节方面的见解是对的——是的,我们的学生在某些方面的学习水平确实有所下降,这话不假,但如果不是六八年学潮中左派的错,这是谁的错?今天的悲观主义者大多数都是六八年学潮中的左派——可宏观来看,无论从历史还是哲学的层面上说,这种悲观分析都是大错特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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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分析给人们灌输了种种陈词滥调,但事实是,虽然我们可以吹毛求疵地指出社会现存的这样或那样的缺陷,但是以往的社会从来没有比我们这些国家更柔性、更富足、更保护和更关注人,更重视人们的权利、福利、教育和文化。我再说一遍,在其他任何地方、其他任何时代,对他人的关心——对儿童、疯子、残疾人、老人、男女平等,甚至对公共教育的关心——都比不上今天我们国家所做的。有谁能证明事实不是我所说的这样?有谁能举出一个真实社会的例子,无论在历史上的哪个时代还是在地理上的哪个位置?有哪个真实存在的社会比我们现在的社会更多更好地照顾了自己的公民以及外国人,包括非法移民?有哪个社会建立了一个比我们的孩子降生的这个国家更强大和高效的福利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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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不够好,贫富差距在危机时期再次扩大,办学水平因为六八学运分子那一套愚蠢的教学革新而下降,外部冲突给后殖民欧洲带来的影响使欧洲不得不一直为曾经的殖民地收拾残局,在这种情况下,一些狂热分子还跑来扰乱我们的生活,谁能否认这一切?但是,这一切归根结底是我们的错,是我们自己折腾出来的问题,我们能够也必须解决,正如我们过去一直在做的那样,比如在面对斯大林主义和纳粹主义的时候。在任何情况下,谁能声称,人类在历史上或在其他国家做得比这更好?谁能说出一个实例,举出事实和论据?在法国,极少知识分子有清醒的认识,能像安德烈·孔特-斯蓬维尔那样离开悲观和怀念往昔的软床,不戴变形眼镜来观察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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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人希望通过(这次)危机“回到过去,回到多一点慷慨、少一点自私”的时代。他们根本不懂经济,也不懂人性。回到过去?但是,神啊,回到什么时代?你以为19世纪的社会比较宽松或没我们现在自私吗?重读巴尔扎克和左拉!17世纪?重读帕斯卡尔、拉罗什富科、莫里哀!中世纪?重读历史学家!远古时代?重读塔西佗、苏埃托尼乌斯、卢克莱修!自私不是一个新概念。 [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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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能说得比这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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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用理想来批评现实,应该反对实在法呼吁自然法,没人想否认这些,但是还要指明谈的是什么实际和什么理想。然而,尽管我们对我们这个福利国家不断挑毛病,但我们国家的实际情况简直就是人类历史上有史以来最美好、最繁荣的,而我们以理想之名指摘它的种种不是,请允许我再次(一直)怀疑,回到昔日(可是到底回到哪个昔日?)。在法国,我们今天的平均生活水平,不管怎么说,还是比我童年的时候高出两倍,比18世纪高出二十倍。我们的预期寿命比莫里哀的时代几乎增加了两倍,尽管有各种批评,但只要去非洲、印度和拉丁美洲看看就能知道我们民主国家在法律和社会保障方面令人难以置信的出色。在教育方面也是一样,尽管最近几位部长努力在降低教育水平,虽然这很难被那些被歌德称为“永在否定的精灵”所承认,但与农村地区普遍文盲的时代相比,我们欧洲不仅比过去文明一千倍,而且文化程度也提高了一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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