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1702820
1701702821
我们若以人们奔跑的理由去解释跑步的意义,那么将这种价值赋予跑步,便可以落实到个人身上。一般人认为,个人跑步是因为跑步对他们有这种或那种用处。哲学家谈到这种价值时,往往说它来自“工具性价值”[3]的有用性。某个事物有了作为工具(即作为达到目的的手段)的价值,便有了工具性价值。金钱具有工具性价值,其价值在于它能以钱易物;药物具有工具性价值,其价值在于它能使你恢复健康。仅仅具有工具性价值的事物,其本身并无价值——其价值总是在别的地方,在其他某个事物中。价值的真正核心,恰恰存在于此类其他事物中。
1701702822
1701702823
跑步的确具有工具性价值。但对跑步之因的两种解释(即从个体的角度和进化的角度)却都包含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也许大到足以被看作一个历史大谎:以为工具性价值是跑步的唯一价值。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工具性价值甚至不是跑步的主要价值。
1701702824
1701702825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正生活在一个可怕的年代。这种从工具主义角度认识跑步的思维方式,反映了人类生活过的那个狭隘的功利主义时代:那时,一切事物都必须有用,必须“有益于某种事情”。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4]也许是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他在其开创性论文《关于技术的问题》(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中指出:现代必然包含着他所说的“座架”,即“装框”。换句话说,现代体现了观察或理解我们周围世界的一种方式,并以它排除了观察这个世界的其他方式。在这方面,现代绝不是绝无仅有:一切时代的人类都有各自明确的“座架”。现代的典型特征就是单一的工具主义或功利主义形式。现代世界的“座架”中,一切都简化成了这种或那种资源。我们仅仅根据事物的用处去观察和理解事物,大体上说,就是看事物有可能为我们做什么,无论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甚至不能理解它们也许还有其他价值。如今,连自然界都被描述成了各种自然反应的集合。酷爱离经叛道的海德格尔说,现代思想的这种工具化倾向“暗化了世界”。换言之,就是从狭窄的技术角度去理解现实本身。
1701702826
1701702827
除了从事物的用途思考事物价值,我们根本不能从其他任何角度思考事物价值。这个说法也许过于激烈,但我们的确发现很难从其他任何角度思考事物价值。认为跑步对己对人都有用处,这当然是为跑步辩护的最常见方式。有人说,跑步是为了保持健康,为了瘦身,为了放松,为了保持活力。这些回答隐含的假定是:跑步若是消磨时间的一种合理方式,它就一定“有益于某事”。换句话说,它必须具有某种用途。跑步有价值,与跑步能为我们做什么无关,它也许具有一种无法从工具角度理解的价值。我们甚至很难理解这个想法。这是我的经验之谈。我不得不克服多年(其实已有几十年)的困惑,才理解了这一点。
1701702828
1701702829
在本书中,我会用大量篇幅描述我的跑步经历,包括哲学家们有时说的(对跑步的)“现象学”调查。我不是为描述而描述,也不是因为我享受这种描述。我发现,这其实是一件困难、费力、有时令人疲惫不堪的事情。毋宁说,我描述跑步的经历,是因为我要指出:跑步是一种具有极为不同价值的经验——不是工具性价值,不是有用功能的价值。从这种价值中,人们会发现生活中某种重要的事情,至少能大致地认识它。在本书中,我要为一种主张辩护,而我认为,很多人都会认为那种主张很奇特。不过,虽说跑步确实具有多种工具性价值,但最纯粹、最优良的跑步却具有一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这种价值有时被称为“内在的”或“固有的”价值。说某个事物具备固有价值,就是说该事物的价值在于它本身,而不在于它能使人们得到或拥有的任何其他事物。我将指出:跑步具有固有价值。因此,一个人出于正确的理由跑步时,就是在接触生活中的固有价值。
1701702830
1701702831
这么做的意义,比仅仅理解跑步的实质(即跑步究竟是什么)更广泛。生活在这个“暗化了的世界”里,我们的生活被一种现象毁坏了:面对固有价值时,我们没有认识它的能力。我们一生都在为完成其他某件事而努力,而后者又是为了完成另一件事。60年或再加10年、20年无尽无休的努力,只是为了做成某件事情:数十年追求有价值的事物,却几乎没得到过它。为某种重要事物本身去接触它,而不只是为了某个其他事物去接触它,将会结束这种追求,至少是暂时地结束。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你不是在追求价值,而是沉浸在了价值中。
1701702832
1701702833
人们有时会问(人们认为这毕竟是哲学家该做的事,尽管如今我们很少有人这么做):今生的意义是什么?遗憾的是,这个问题至少由两个方面构成。第一,对一些人来说,“意义”这个词意味着我们寻找的答案十分神秘,唯有宗教导师才说得出来;第二,这个问题也许有一个答案——类似现成的灵丹妙药,能毫不含糊地告诉我们人生的全部意义。但实际上,这个问题更为人们熟悉,也并不那么难以回答:几乎人人都会在某个时候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人生中什么是重要的?或者人生中什么是有价值的?或者我该珍视人生中的什么?或者假定我的活法反映了我珍视的事物:我该怎样生活?这个问题的一些玄妙答案几乎毫无用处:答案唯有可以被理解,才有用,而可以被理解便不算玄奥。何况我们也没有理由认为,这些问题只有一个答案。
1701702834
1701702835
我要在本书中论述的是:跑步是一种理解生活中什么重要或什么有价值的方式。这种方式,就是让自己按照其应有的样子接触固有价值,或是在生活中显示出固有价值。跑步绝不是做到这一点的唯一方式,但它毕竟是一种方式。所以,它也是回答“人生的意义”这个问题可能包含的唯一合理含义的一种方式——无论这个含义会多么平凡和朴素。至少在我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总是空洞无力,时常变化。我只能在某些瞬间理解它,稍纵即逝。但它们也许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瞬间。从根本上说,我将设法使你相信跑步体现了一类知识。我跑步时,懂得了人生中什么重要——虽说我很多年都不知道自己懂得了这个。它不算新获得知识,也不算重获知识。我小时候也知道生活里什么重要。我以为我们全都知道,尽管我们并不知道自己知道。但我做起成长和做人的重大游戏时,却忘掉了这一点。的确,我必须忘掉它才能做这个游戏。生活的巨大讽刺之一是:最不必理解其意义的事物,反而是能被最自然、最不费力地理解的事物。长跑时,我能听见一个我永远不能复返的童年的低语,听见一个我永远不可能回去的家的低语。在这些低语中,在长跑的喧嚣和低语里,存在着一些瞬间,我在其中再次理解了自己以前理解的东西。
1701702836
1701702837
一些思想出现在印出来的书页上,但它们是一种生活的回声——那是一口巨钟的回声,在远方徐徐鸣响。但是,那回声不是简单地回响它发出的洪亮声音,而总是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它总是在变化,因为生活总是在继续。这是思想在一种生活中发生的多普勒频移;是有活力的思想的变化,并不仅仅是思想。我渐渐懂得了:一本关于跑步的书必须具备跑步的结构;若不如此,构成这本书的思想就完全不得其所,因而也就毫无意义。跑步是一种无分化的[5]活动。每个瞬间——长跑中的每一步,手臂的每次摆动——都自然而然地汇入下一个瞬间。构成这本书的思想也是如此。跑步不停,它们就永远流动,永不停息,永不稳定,一直都在变化、移动。
1701702838
1701702839
从某些方面说,本书的分章只是表面上的。各章都是围绕跑步组织起来的,包括我生活中的一些零散细节,还有与我同跑的人的生活。但是,那些赋予这些跑步生机的思想却在流动。从思想的角度看(若不说从生活的角度看的话),每一章都始于前一章的结尾——尽管它们描述的那些跑步之间相隔很多年。我以为已被我抛在身后数英里尘埃中的思想、以往的岁月,一直都在以略有变化的新形式再现出来。其逻辑是:它们仍然存在,只是它们的存在不同于腿和手臂的存在,后者驱动人们朝着路标指引的方向奔跑。这本书并未按照逻辑论证的应有方式展开,并未提出一些能切实、有效、果断地引出结论的前提。相反,本书是某个奋力跑步者的记录(例如我的许多次跑步,往往都是缓慢而痛苦的),朝着一个结论的大方向跑步。我最终会跑到那里。但这种跑步中仍有许多死路和死巷。有时,即使有真能通向某个地方的路,我也不得不反复跑上多次,才会知道它们通向何处。本书中若有重复的叙述,我要为此致歉。其实,(跑步的)路线总会略有改变,无论是沿途风景还是目的地,都一直有所改变,而这是跑步中最重要的情况之一。跑步总能把我们带回家,回到我们的起点。但我们有时若跑得太远,家就会变形。本书末尾也是本书的开头。不过,这本书若是发挥了作用,那么其开头便会被大大改变。
1701702840
1701702841
我有时想,跑步也许是这样一个地方:我在这里向人们讲述我的历史。在跑步这个地方,我真的站在了巨人们的肩上——或更恰当地说,我跑在了比我更老、更好的思想家们观念的气流中。在跑步这个地方,我了解了一些事情,却似乎忘记了它们,那些事情长年湮没在了生活琐事和无聊的生活中,但再次有了这样的一刻:它们出现在意识舞台上,趾高气扬地撅起嘴,对我抗议说:你为什么把我忘了?它们登上这个舞台,又走下这个舞台,什么都没变,又什么都变了。我对此几乎无话可说。跑步是个让我记住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在这个地方,我不但想起了别人的思想,也想起了我(上辈子)曾经知道、后来却在我成长做人的过程中被迫忘掉的某种东西。我知道这个情况,尽管我不知道自己知道,在这方面,我也像其他每个人一样。跑步是一个使人记住的地方。正是在这个地方,我们找到了跑步的意义。
1701702842
1701702843
[1]1英里约为1.61公里。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所注,此后不再一一标明。
1701702844
1701702845
[2]1940年生于德国,德国生物学家,美国佛蒙特大学生物学系退休教授,马拉松和超长距离马拉松赛跑爱好者,多次创造优良成绩。他写过18本书,包括2002年出版的非虚构类作品《我们为什么奔跑》。
1701702846
1701702847
[3]指事物的有用性,即作为实现目的性价值的工具(手段)的价值。目的性价值是人们寻求的最终目标或结果的价值。
1701702848
1701702849
[4]德国哲学家,20世纪存在主义哲学创始人之一和主要代表,其哲学代表作为《存在与时间》(Sein und Zeit,1927)。
1701702850
1701702851
[5]精神分析学术语,此处指(跑步的过程)没有明显的阶段性。
1701702852
1701702853
1701702854
1701702855
1701702857
跑着思考:人、狗、意义和死亡 1.起跑线
1701702858
1701702859
2011年
1701702860
1701702861
起跑有多种方式,每一种都令人厌恶。距黎明还有大约一个小时。黎明前的那一个小时里,我站在珊瑚阁(Corral Gables)[1],突然发现自己挤在了大约两万人当中。离我最近的人,似乎都是清一色70岁以上的人,个个热情高涨。这些老妪老翁包围着我,心中沸腾着兴奋的预期,想象着他们期盼的长跑的分分秒秒。我有点儿失望。20世纪50年代捷克著名长跑家埃米尔·扎托佩克(Emil Zátopek)说过:“你若想跑,就去跑一英里。但你若想体验另一种生活,就去跑马拉松吧。”我不太了解马拉松,我从没跑过。但我为跑马拉松而做的训练,却往往能勾勒出生活的大轮廓,这的确让我震惊:给人希望、却基本属于误导的起跑——然后一路下坡。从此处到终点线大约要跑52000步,我根本不知道我跑完这100步以后还能继续跑几步。
1701702862
1701702863
那次长跑进行得很顺利。我的确还清楚地记得,我没完没了地对我妻子讲述我怎样一心准备我的第一次马拉松,让她终于忍无可忍。马拉松确实并不那么难跑。只要重视,很多人都能跑马拉松。但很多人却太过聪明,不愿重视马拉松。你若每周跑过20英里左右,例如每周跑四次,每次五英里,那么你只要再用大约四个月,就能跑你的第一次马拉松了。说实话,我开始准备跑马拉松时,甚至还没有跑过那么多。这种准备的基础就是人们所说的“长跑”。长跑大多在周末进行。其他时间则留给较快、距离较短的跑步。开始时,我每周做三次短途跑,每次四英里。短途跑总不会为时太久——我的训练进入了高潮。我每周做三次短途跑,分别跑六英里、八英里和六英里。
1701702864
1701702865
其实,马拉松训练的关键是长跑。长跑中,你把速度减慢到一定程度,以使你能够交谈。或者说,若有人与你同跑,减速到能使你跟他交谈。我只跟我的狗——雨果同跑,但它不是最健谈的家伙。依我看,这个速度就是每小时跑五英里多一点儿。然后一直保持这个速度,你跑步的距离就能逐渐增加,一周一周地增加,一英里一英里地增加。我训练过程中的第一次长跑(也是不大体面的一次),只是可怜巴巴的六英里。我自辩说,当时的迈阿密正值9月,气温是华氏90多度[2],而湿度仿佛使气温比实际温度热10度。在高温、高湿的条件下,从未长跑过的人会因长跑比想象的更难而心怀恐惧。我知道我当时就是如此。仅仅为了使自己在这种条件下保持冷静,心脏和肺就必须更努力地运作。有时,我会发现自己在大口吸气,就像刚跑完一连串短跑。但我跑步的距离慢慢增加了——每周增加一英里左右。我认为那并不像听上去那么容易。每一周,多跑的那一英里都几乎要了我的命。我若能跑就跑完它;实在没别的办法,就走完它。关键全在于靠我的双脚不断前进。到2010年12月初,我已经能跑20英里了——对我这种从未跑过马拉松的人来说,长跑的距离其实从未超过20英里。我的这种状态固定了下来。
1701702866
1701702867
离马拉松赛还有两个月,所以我做了在这些情况下常做的事情:我打破了自己的基本原则。当初决定参加那次比赛时,我曾毫不含糊地对自己说:我根本不该在乎比赛用时多少。这是我第一次参加马拉松比赛,我的目标只是好歹跑完26.2英里而不死掉。我对自己说:“马克,无论做什么,你都要全力以赴。你不再年轻——不到两年,你就进入伟大的50周岁了。你的目标只是跑完它,别沉湎于其他任何事情。”到了12月,我跑完20英里已不太困难,因此我开始思索。比赛日之前,我能给这些长跑再增加五六英里,甚至能在最后几周的训练中缩短用时。我真的能设法缩短用时。我不但能跑完这个比赛,而且能让我的用时显得体面一些。我的用时也许达不到四个小时,但绝对能达到四个半小时,而用时四小时15分钟也并非不可能。因此,我就想到了许多对策,但打败我的,却正是我那种不合时宜的雄心。我要求我的身体以更少的时间跑完这段附加的距离,而我的身体却放弃了。
1701702868
1701702869
事情是这样的:我的小腿肌肉(腓肠肌)发生了二级拉伤,感觉就像有人用棍子重击了小腿肚。我知道出了问题。这使我大大倒退了——我好像退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对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这种小腿肌肉拉伤的康复时间通常是六周多。若事实表明患者毫无耐心(我就是很没耐心的患者),康复期就会相应延长。因此我用超乎寻常的顺从态度应对这次肌肉拉伤,至少最初是如此。我接受了康复治疗,消除了疤痕组织,进行了我的教练吩咐我做的所有锻炼。然而就在我开始好转时,我失去了全部耐心,我开始试着跑步。刚跑了几百码,我的小腿肌肉又拉伤了,又回到了原点。这种情况发生了几次。因此我最终什么都不能做了,只能彻底休息。那次拉伤是在2010年12月4日。现在是2011年1月30日。我正站在迈阿密马拉松比赛的起跑线上,而我认为更有意义的是,这是我第一次跑马拉松,到那时,我已有两个月不能跑步了。
[
上一页 ]
[ :1.70170282e+09 ]
[
下一页 ]